黄艳丽丨千年风骨,石塘遗梦
人的一生,要用多少深情,才能无惧山重水复,越过山高水长,走到地老天荒。——题记
多少年,心中一直住着一个古镇,一直就这么深爱着。老宅深巷,青砖黛瓦,石板路,风火墙。那些院落的桂子,墙角的梅花,天井、石几上的幽兰,婆娑缠绕的藤蔓。在这样古意幽幽的地方流连,总会有种迷离和恍惚,会涌起不问归期的莫名渴望。
我想,我的前世是属于古镇的。深深浅浅逼仄小巷,每每遇见丁香般女子,缥缈着江南的烟雨,袅娜娉婷而来,随风擦肩而去,就尤如看见自己前世的背影。猜想自己往生,莫不是重门深院养在闺中的女子,在这样静谧的小镇,幽深的庭院,托付过太多的心思,牵扯着太多的故事,才会有今生的始终不渝,这份刻骨眷恋,默然神往。
铅山石塘古镇,却始终在几十公里距离之外,与其默默相望数十年。
千年何其久,片纸何其薄?那寿纸千年的举重若轻,品重洛阳的名动四方,是石塘转动的年轮,飘动的经幡,是石塘永远的图腾。
我一直隔着山水仰望,正是因为他太过厚重。我迟疑着脚步,是怕浮光掠影的轻浅目击,读不透他的深刻与玄机,怕蜻蜓点水的粗拙笔触,写不尽他的幽远与凝重。曾有人说,因你无上的好,只适合与我隔着尘世收藏。我终究是担心,自己的唐突和浅薄,亵渎了他。
可我还是来了,在这个没有下雪的冬天。祝姐姐如火的热情相邀,那浸满乡愁乡味灯盏粿的的无尽诱惑,我以吃货的名义,堂而皇之,去遭遇他的故事,触碰他的心思,亲嗅他行走千年的古老气息。
接风的,是石塘人用山泉水自酿的酒,是祝姐姐那般,如冬天里一把火的同窗发小。乳黄色水酒,清澈亮丽,好似石塘的女子,绵柔清甜,不疾不徐,芬芳恬淡,余韵悠长。就着灯盏粿青蓬草的芳香,举起岁月佳酿,细泯一口,柔软甘醇在舌尖深情相拥。浅酌一樽,每个细胞欣喜跳跃热烈躁动。
于是,我爱上了,听见血液在激情奔涌。我看见了,古镇的前世与今生,那弥漫的烟火,走动的生灵。于是,我变成了他们,聆听元朝的曲,拂面唐朝的风,婉约宋朝的韵。我放浪着形骸,泼洒槐溪河的水,写意风骨千年的石塘遗梦。
享受过明月清风一场醉的惬意,泛起微醺的颊红,披一片暖阳,飘然潜入石塘的庭院深深,穿越纵横千年的悠长街巷。试图借几分酒力,举起柔弱的手,轻叩记忆重门的锈蚀铜环。
曾几何时,一泓清水,自武夷山脉逶迤而来,从大岭头山和牛头山谷地之北,弯环而过,形成背山面水的平整腹地——古镇石塘。
当年晋商武夷贩茶,万里迢迢,运至恰克图。从下梅出发,经古驿道越分水关,至武夷山北麓,抵达万里茶道第一埠的石塘,并由此改水运至河口。明清时期,舟行如蚁,此时的石塘,人称“闽南小汴京”。为茶马古道上,闽浙赣土纸、茶叶和土特产集散地。沿河两岸十余处码头,多时可泊船二、三百艘,帆樯蔽河,足见其盛繁华。
遥想东汉蔡伦,以造纸术替代甲骨竹筒,解李密之流于罄竹难书之苦,亦使才高八斗的惠施们,不再为求得饱学,而受五车之累。从此,薄如轻纱的手工纸,用纤维和毛孔,传递记忆,传递古老文化的内涵与信息。用一纸单薄之躯,支撑起文明的伟大。
丘陵起伏,青竹漫山,植被茂盛,山泉涌动不绝,槐溪河水蜿蜒。武夷山北麓之外的石塘,有着得天独厚的灵秀与丰富。
1200多年前,当地乡民以竹为主料,以山泉、阳光、雨露和时间为辅料,制作出洁白宝辉细麟密,有“寿纸千年”之美誉的连四纸。自此,石塘因纸而名动四方,坐拥江南纸都之盛名,《辞源》《天工开物》都有连四纸的记载。旧时贵重书籍、书画、扇面等多用之,许多字画、印谱等依托它得以传世。其制作技艺传承自成体系,堪称中国古法手工造纸活化石。石塘也因造纸业,而成为古代江南五大手工业基地之一。
明清时期,石塘造纸业达到鼎盛,明高濂称连四纸为“妍妙辉光,皆世称也”的精品。明清两代书画名家、文人骚客,若能得皇上御赐连四纸,则是荣膺乡里之大事。“药不过樟树不灵,纸不过石塘不行”,乡民中广为流传的这一说法,并非毫无来由。当年,连四、毛边等纸品出口,在上海、杭州、广州等口岸通关,只要挂上“石塘造”,即可免检,怎一个“牛”字了得。建国后,曾有人因为印章上石字一撇已经模糊,遂另刻新印盖上,一车纸品运至外贸被拒,怀疑有假。好在旧印未被损毁,连夜着人送去加验,此事成为一段佳话。
慢工出细活但凡好东西,必有精雕细琢、耐心打磨之工。“片纸不易得,措手七十二”。连四纸制作工艺极其考究,耗时很长。精选的嫩竹,几个月日晒雨淋,自然漂白,经过72道程序,生产周期达一年之久。“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如此精细制作出的连四纸,厚薄均匀,纸白如玉,防蛀耐热,品质上乘,明万历年间,为朝廷贡品。都说宣纸贵,洛阳纸贵,皆莫如连四纸之贵重,故有“品重洛阳”之说。
秀水环绕青山,水街同行不悖。石塘的街巷、老宅的建筑,多为徽式风格,与其他江南古镇大体相似。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三条官坑(古称官圳)渠水,和那些枕水人家。
镇上民居或傍水小筑,或跨水而立,绵延成街。渠水蜿蜒,穿行其中,家家流水潺潺,户户山泉淙淙。千年的石塘时光,不谄媚,不做作,就这样神闲气定,漫不经心地叮咚流淌着。古时,有多少女子,足不出户,在这山泉里,洗涤着心爱之物。那绣满相思的手绢,便可顺着水流,在某个纸号、某户人家的石板桥下停留。
石塘街在明清时期,有近五百多幢古建筑,现仍遗存二百多。丰字型排列的街弄,店铺林立,屋宇相握,温馨之极。那些林林总总的商号、纸行、栈店、码头、会馆,活脱脱一幅古代清明上河图。而今,有些建筑已损毁严重,许多行号会馆招牌,却还兀自立于门楣之上,尤如繁华远逝的千年石塘,用遗韵犹存的深邃目光,静穆地凝视着当下。
穿过祝家老屋,与其一墙之隔的王家大院,建于三百多年前,是民国时期石塘首富王德耀的宅院。王府占地四十多亩,共有院落五套,既紧密相连又各自独立。穿廊过弄迂回曲折,雕梁画栋鎏金焕彩,假山花圃风雅悠然。屋顶,竖有小镇罕见的避雷针,极其非凡显赫。
据祝姐姐说,很早以前,王府东家自外地迁入做学徒,因秉赋聪明,依靠纸业日益发达,在王家大院娶妻纳妾,分批逐渐置办了五套院落,供妻妾家人居住。这些院落设计精巧,虽建于不同时期,却不露痕迹,浑然一体。卖柴、卖菜的乡民菜农进入后厨,须有下人引路,否则,很难找到出来路线。
千百年来,石塘人依靠勤勉聪敏,精心打造出一座江南纸都。随着那一令令白纸的装上卸下,纸文化渗透的文明精髓,也深深融入石塘人的血液和脉络。王家先人,不仅将纸业打理的风生水起,还能让众多妻妾共处一室,且相安无事。笃学修行的家风,攘外安内的智慧,可窥一斑。钟灵毓秀的石塘,孕育过无数贤士名人,江西某著名大学现任校长,即是王家的后人。
得益于一方山水温润厚泽,石塘的男人,温良敦厚,谦逊儒雅。我的恩师周老师,便是这样一位宽怀豁达的长者。二十几年前,将爱好文字的我,领进上饶教育电视编撰的舞台,以极度的信任,委我予重任。我也因此而有幸崭露头角,参加编撰拍摄的多部作品,在央视和省地电视台播放。
石塘的女人,温婉娴淑,落落大方,我交好多年的祝姐姐亦如是。平日里总是哼着小曲,浅笑盈盈,好似生活从没有过烦恼,更不会抱怨。此行才知,美丽温柔的她,还是家乡同窗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哪。
如今的王府大院,已然没有了豪门深宅的神秘与森严。天井竹木柴禾随意堆砌,抚摸它们粗糙而富有质感的肌理,那些曾为手工纸原料的因子,余香犹存。感动于造纸术的伟大辉煌和绵长,以谋生为最朴素的理由,隐化成山水间的劳作方式,安分守己延续千年。造化出石塘这般,历经数朝历代,辉煌灿烂几百年的鼎盛繁华。
一纸千年,千年一梦。凝神屏气,却再也听不见高墙之外,那些纸行的人声鼎汇,商号的市井喧嚣。看不到王家院内,妻妾相安的其乐融融,厅堂陈设阔绰的富丽堂皇。那沉寂于抚州会馆的纸坊家什,陈列悬挂的纸簾,已无法打捞起远走的美好时光。古老的石塘,只留下阅尽千帆的厚重灵魂,和只能怀念无法再现的无声叹谓。
汩汩流淌的槐溪河,泛起过纸醉金迷的潋滟波光,也滋养了石塘人宠辱不惊的淡然性情。温暖而绵长的记忆,陪伴着细水长流的琐碎庸常,平淡着日复一日的劳作奔忙。醇香的水酒,佐料丰富的灯盏粿,汁浓味鲜的乡间土菜,是他们可在粗茶淡饭中嚼甜,山泉野草中生香,百味杂陈中安暖的淡定与从容。淳朴的石塘人,以干净纯粹之心,任岁月风烟漫过,幸福自然增长。平和而禅定,深情陪伴古老石塘,无惧山重水复,走向地老天荒。
一幢幢斑驳的古建遗存,那些老宅深巷、商号会馆,将千年石塘的古老气息悄然凝固。镇上依然保留的民间工艺文化,则是千百年来生生不息,弥漫着朴素烟火味道,流动的文化之魂,赋予了古镇永不消散的神韵与灵性。
沿街店堂、老屋人家,还有人在做竹编,扎灯笼,织蓑衣,打斗笠。那位缪姓纸簾传人,依然在为工艺传承而奔走呼吁。那在上饶已为数不多、镇上唯一的锡匠老陈,虽年事已高,还在不紧不慢地烧打着锡壶,过年过节唱唱串堂,舞舞桥灯。可敬的民间匠人、艺人们,为了让历史记忆和文化根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得以延续,还在深情而执着地守望。
面对如此鲜活的存在,我好似归家游子,被遥远而温馨的回忆蓦然触动,那悠悠情怀、淡淡乡愁,将我内心的坚硬点点融化,隐藏的柔软骤然唤起。这些浸满岁月陈香的老物件,乡间旧民俗,闲适而温情,勾起我对童年,对从前那么慢、那么美的深深怀念。
古镇石塘,就象一位鹤发苍颜、饱经风霜的老者,遵循着沧海桑田,世事轮回,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不为韶华易逝悲春伤秋,平静而坦然。更象一位世事洞明、豁达通透的智者,宠辱不惊,来去无意,淡看风云,心无执念。在辛弃疾赋闲归隐之地,鹅湖山下稻花香里,笃定而安详,满足着现世安稳的平静与简单。
一栋老宅,一段历史,一片瓦当,一个故事。石塘,以波澜不惊、遗世独立的从容,述说着千年沧桑,演绎着风情文化。平和的小镇,没有以旧做旧的矫揉造作,没有酒肆、茶坊的旗帜招摇,看不到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牵强粉饰,没有咖啡馆,也无人兜售纪念品。不功利浮躁、随波逐流,不会以保护开发之名,行唯利是图之实。漫步其中,一砖一瓦,一榫一木,都渗透出不加修饰的沧桑质感,自然安静的古老之美。千年石塘,用他日渐衰老的身躯,典雅厚重的灵魂,从容不朽的风骨,给我们的以昭示,以启迪。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沉沉,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我爱石塘,爱这样有着历史回音的地方,安静自然的所在。我愿意走近他,细细地品读。我想,读懂了他,便读懂了自己。
作 者 简 介
黄艳丽,女,1964年出生于江西铅山,现就职于上饶市信州区教育体育局。八十年代末起,曾多次为电视片撰稿,并在中央、省、市电视台播出并获奖,擅长散文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