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恒丨烟雨南浔
一场特如其来的雨淋湿了南浔的意境,也淋湿了我的心境。
却又不觉得烦恼。想起韩静霆的散文《烟雨中周庄》那湿漉漉且水般柔美的句子,心便释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带着雨水亲近水乡,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周庄亦然,南浔亦然。
雨丝不是很密,从雨帘里看水乡古镇很有些触摸陈年旧物和阅览竹书的味道。稍不留神就有冒雨行走的时候,有了和韩静霆一样的境遇:“衣裳在空气里就湿漉漉了,眉毛头发也在不知不觉中湿了……”南浔的雨就是这么飘逸着文人的风趣,裹挟着商人的机敏,很有礼节、很有诱惑地善待着每一个走近它的人。
朦胧的雨中,南浔就像是一幅被淋湿了的水墨画,单纯、自然,本真里蕴藏着象征。因为有了雨,古镇在气韵上更接近我的想象,一如旗袍之于古典美女,一如折扇之于儒雅书生,窈窕和气质跃然画中。沿河的廊檐及道旁的广场上悬挂着一串串红灯笼,斜风细雨摇出几分阴郁,这就有了戏里的情节和诗中的韵味。恰好有婉转的戏曲声从小巷深处飘来,湿润的唱腔极柔媚,极娇嗔,还带着几许幽怨,给人以离愁别绪的感怀。细听,是越剧《梁祝》里的“十八相送”选段。难怪乎把人的心绪都唱得如三古石桥下的河水一般,流淌着一丝浑浊。只是,我走过几个小巷,都寻不见一个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哀怨的女子。是不是戴望舒不曾来过南浔?他的《雨巷》里没有植入南浔的风月元素?
雨幕压低小河的走向,沿河莲青色的水阁、廊棚、吊楼、河埠头,都变成了一本书的标题,一幅画的小令。随着雨落的,还有盛开的满枝花瓣,或粉红,或洁白,于绿肥红瘦间滋生出许多让人想象和猜测的幽怨故事。河边,柳色正妖娆,即使缀着雨水的重量,亦柔曼之至,很像是一位称职的画眉仙子,风雨不辞,专心为古镇画一弯黛色细眉,勾一抹夏日轻烟。多数船只都已靠岸停泊,但见一身着青花衣衫的苗条女子摇着乌篷船,欸乃的橹声伴以河中绽放的雨花,把一道道无序的涟漪划向临河人家。于是,那倒映在水中的飞檐翘壁,以及轩宇楼台,都被摇落成一句句经典的唐诗宋词,平仄韵律随波逐流。随着那桨橹的旋起旋落,我似是看见六朝繁华的旧梦在河中泛起,千年古镇的历史在雨中显现。喜雨的鸬鹚引颈昂首立在船头,做着随时入水的准备。鸬鹚的主人却是横舟河湾不动不静,顶着箬笠不接雨,握着竹竿不戏水,闲坐船舷追望着游人。我忽地觉得自己和那渔人都成了卞之琳诗中的风景。我知道,鸬鹚已不再以鱼为食,渔人也不再以打鱼为生,渔人和鸬鹚,只是这古镇曾经的生活印迹,只是这烟雨南浔的一道风景。
沿着河边石板路湿湿地走,每向前迈进一步,都感觉到脚下踩踏的是一段历史,一页文化。白墙黑瓦的老街临河而筑,把千年沧桑镌刻在檐壁和门窗之上,新的雨水顺着曾经的雨渍循环往复地流淌 ,覆盖的是潮湿,显现的还是古墙残壁的斑驳,裸露的还是旧木老檐的创伤。亦有因雨成画的,有些墙体在雨水的不断侵蚀下居然有水墨的意蕴。我不知道当年黄宾虹大师“雨淋墙头”的作画技法,是不是在南浔受的启发?雨淋灰墙,时而浓湿凝重,时而浅湿留白,浓淡相间,黑白相宜,枯涩与苍润并举,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我在想,这是否就是南浔的烟雨呈给世人一幅最本真的画作?
河是南浔的血脉,桥是南浔的骨骼。一座座形态别致的石拱桥,总要拦截我的一段情愫。我忽然发现,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桥南浔才显得更有意味。一座座小桥,串起一串串脚步,串起一缕缕情思,串起一个个流经桥下的故事。或许正是因了这“三步一拱,五步一桥”,古镇的时光才疑似被拦截,才有了如今古老而又年轻的南浔。枕水人家,梦里江南,乌篷过石桥,动静两相宜,这是任何导演也不能创意的长镜头。我知道,南浔的桥都有些历史,端看那些镌刻在桥梁上的名字,便知横跨在河面上的就不只是一堆拱石,而是一段传说,或是一段故事。譬如通津桥的出典就是“通济行人”之意。我不清楚张静江、张石铭、徐迟这些人是不是从这座桥走出去的,但我知道通津桥畔早在明清时期就已是繁华丝市,“辑里湖丝”就是从该桥堍运丝上船,经水路运往上海销往海内外的。记得清人曹仁虎在《浔溪竹枝词》中就有过这样的记载:“红蚕上簇四眠过,金茧成来欲化蛾。听道今年丝价好,通津桥口贩船多。”如今,拾阶桥上,除了闻听到历史的足音外,还能看到酒幡下独斟自饮的悠闲老伯,以及身着粉红色旗袍、蜂腰鹤腿的女郎撑着花伞招摇而过,留下一抹馨香,留下一份惆怅。
“九里三阁老,十里两尚书。”从宋代朱楠的《厚德遗言》开始,历经元、明、清几个朝代,数数点点南浔文人的著述,荦荦然一支绵延不绝的文化大军从历史的深处逶迤而来,那数以万卷的作品俨然已汇成思想和文化的河流。
尽管尚未到秋冬的时令,小莲庄的荷叶就开始朝着枯荷雨声的方向迎合。或许,生长在这里的清荷怀旧情绪要比其他的植物更浓些。但那满湖的青烟绿色,因为有了雨的浸润,更显亭亭之姿,葳蕤之势。或是荷的绿盘上承载太多雨水的缘故,倏地风起珠落,荷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我不知道荷的梦里是露浓月清之春夜?还是时下花娇蕊媚之夏晨?抑或是期待小莲庄又一个百年盛景?湖边的石廊会知晓吧,它每一块皱瘦漏透的奇石,见证过多少繁华萧瑟,镌刻了多少荣誉盛衰;岸边的凉亭会知晓吧,它每一方弯如弓弦的翘檐,悬挂了多少清风明月,遮掩过多少世俗风情;湖中游弋的红鲤也会知晓吧,她分明是窃了荷的清香,又采了莲的底色,应该最知荷的心事。点点苍苔,是心情笔记,是史书卷帙,吾等同样是烟雨中人,只能去揣摩,只能去品读。
雨随人行。退守在南面的临水榭上,看雨落荷塘的迷蒙,不由得产生一丝古代士大夫谨慎守身的外化情愫。“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孔子的这句传统哲学理念让许多饱学诗书的有识之士审时度势,隐居乡野而演绎另一番景致。于是乎,“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筑成的舞榭歌台,成就了杭州西湖的孤山、庐山的白鹿洞、同里的退思园……而这“小莲庄”就是刘镛的后人因慕元代书画家赵孟頫湖州的莲花庄,故而在刘氏归榇暂殡寓园的基础上补植花柳、重栽菡萏、布置台榭、启建家庙,历时四十载修建而成。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刘墉睿智又淡泊的一生。
置身于嘉业藏书楼的回廊上,我还在寻思,小莲庄浓厚的文化气息是不是还因了它与这座书楼近在咫尺的缘故?是也好,否也罢,古镇的风情里则是因为有了这样一处书卷气浓厚的神圣之地而多了一抹知性和厚重确是事实。藏书楼的正厅内末代皇帝溥仪所题“钦若嘉业”金匾,是书楼得名之渊源。就凭这块匾,它就可以和任何一座私家书楼相媲美。何况,藏书楼的落地长窗都用“嘉业堂藏书楼”篆字图案雕刻而成,围栏则以“希古”篆字图案用铸铁浇筑,其恢宏,其细腻世间少见;何况,藏书楼在鼎盛时期所藏古籍有自唐宋以来的各种善本16万册,其中不乏有《永乐大典》一类的御题孤本,以及《四库全书提要》之类的手抄本。数目之多,倾倒众生。
回廊的中间,是空间很大的长方形天井院。在天井里仰头看雨,很有几分幽怨的心绪滋生。那雨丝斜斜的落下来,因为背景的缘由,像是被四周的屋檐牵扯成一张蜘蛛网,拦截着光线,捕捉着时空。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发生在南浔的那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文字狱案,几千人受到牵连,恐怖的阴影笼罩过几多的山水,几多的岁月。
烟雨南浔,是一道风景,更是一段历史。
作 者 简 介
张恒,男,居安徽省合肥市庐江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散文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