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双红丨流浪的庄稼
我那天在郑州的陈寨,遇见了娃蛋。他正扛着一化肥袋子面粉,满头大汗地在前面走,身上的夹克衫上沾满了白面沫子。他媳妇双手吃力地提着半蛇皮袋子青菜,走路一扭一拐的,高跟鞋上面都是土,他们刚从家里回来。在城市打工的人把租住的地方不叫家,给别人只说我在哪哪住,在他们心里,故乡的那个已经上锁的家才是真正的家,那里才是自己一辈子的安身之处。来郑州,只是为了生活。
娃蛋在郑州打工好多年了,原来在建筑工地绑钢筋丝,后来又在小区当保安,现在骑电动摩托车了,就在陈寨的路边揽活儿。我经常坐电动摩托,快捷、方便,就是不安全。用我们农村话来说,就是人身上的肉,夹着一块铁。农村人还以为电动摩托是铁质的,其实不是。电动摩托不皮实,见碰就烂。我也有一次坐过娃蛋的摩托,从陈寨到南阳路行政商务区,绕过电视塔就到。娃蛋张口要25块,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跟我报价。狗娃不认识我,他看我戴个眼镜,穿着光鲜,急急火火地,肯定能多挣上几个钱。我认识娃蛋,我离开故乡多年了,每个人都在我心里记着,我常常在梦里见这些人,他们在梦的世界里与我交流,或者出现。但是我还活在人们对我小时候的印象里,脸圆圆的,手背厚厚地,不爱说话。就在我前些天回到故乡吊孝,跪在灵堂,头上戴上了高高的孝帽,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过了半天,有人说,那是谁谁家的二儿子。众人都知道我父亲的名字,顿回过神来,说你看咱整天都活傻了,还以为这娃还是个碎小伙哩。
娃蛋的电动摩托在车流间穿行,左右摆动。我听见车里有人在骂,骂骑摩托的和坐摩托的都不要命。人都是这样,开车的骂骑电动摩托的,骑摩托的骂走路的,走路的又反过来骂骑摩托的和开车的。往往是开车和骑车的骂走路的,说你眼睛瞎了,不长眼;走路的骂开车和骑车的,说你急着给你先人去摔纸盆呀。每个人心中有怨恨和毒气都要发泄似的。我这人不计较这些,谁说归说,谁骂归骂,不往心里去。我觉得划不来生这些气,我们都拥挤着来到这个城市里,又拥挤着来到这条街道上,都渺如细尘,微如幼蚁,何必因区区小事怒火冲天,磨牙漱嘴地半天,浪费了时间不说,还给自己吃一肚子气。
娃蛋的面粉是从老家带来的,他几个月回家一次。他舍不得回家,每天在地铁口拉人能挣上个百八十块。家里的稍门锁了,粮食都在里面。他每次回去在粮食囤里装几袋粮食,去磨了带到城里来。人走了,粮食就紧紧地挤在一起,看着这个家。家里有粮,人心不慌。家里没人,粮食就成了家的主人。他们等着主人一次次地回来,打开了门,阳光就照射进来,满地的阳光就把粮食暖热了起来。烟囱里冒出了青烟,烟里带着玉米秆甜甜的味道。娃蛋家里粮多,这都是前些年没出去打工时,地里一点点收成起来的,十几年也吃不完。娃蛋出去打工了,粮食就在家等着主人。有时候有老鼠打洞进来,三五成群地,也吃不下个小坑。种地的成本越来越高了。地膜、化肥、收种,这都需要钱,都需要找人来,娃蛋两口子忙不过来。眼看着两个娃齐刷刷地长大了,上学成了家里最大的开支。粮食能温暖人,但是卖不了几个钱,村东头的老员外家攒了一辈子粮食,几孔窑里的大囤满满地一个挨着一个,后来收粮的人来,拉了几拖拉机才卖了三四万块钱。娃蛋在城里,每天骑个电动摩托,一年下来就能挣上这个数。
娃蛋进了城打工,家里的粮食磨成的面粉也一袋袋地坐着长途班车,来到了城里。娃蛋的住处搬到哪里,面粉袋子也就跟着走到哪里,娃蛋没有了面粉会心里惶惶,面粉没有了主人也找不见回到故乡的路。娃蛋在郑州,从最早的五里堡村搬到十字坡,然后到管城区、二七区、七里河,然后到现在的陈寨村。面粉跟着娃蛋把郑州城逛遍了,走到那个村里都是人挨着人,楼挨着楼。娃蛋来在陈寨村住,没想到去年被拆了,陈寨村现在涌满了人。房租也就跟着水涨船高,现在个单间都500块了而且还得提前预交,不预交的房东就视为下月要搬走。每次娃蛋都是扛着满满的一袋子面粉来,过上几月拿个空空的袋子回去,城里卖的面粉贵,蒸的馒头个头虚大,也不瓷实,对出力干活的人来说,吃上几个胃里还感觉空空地,挡不住事。还是家里粮囤里的好吃,所以娃蛋就这么多年回去,一点点地把面粉背到郑,这样粮食也就见了世面。
村里的地娃蛋还种着,每年种麦子,种油菜。收种的季节,不是匆匆地把种子埋在地里,就是不分昼夜里把庄稼收割回来。他舍不得把地给别人,自己种了这么多年,只有自己了解自己的地。哪里地生,哪里地熟。地不能连续几年种一样粮食,这样地就肥不起来,得倒换着。今年种麦子,明年种油菜。今年种回茬,明年种原茬。化肥也是碳磷酸钙地复合着给地里撒,地和人一样,缺什么,补什么,这样才能苗株长的壮实,就自然丰收了。
人常说,人不亏地一时,地不亏人一季么。娃蛋回城的时候,往往要转遍每一个田地,看看有人在麦地里偷着放羊了没,看着油菜根腐烂了没,拾起地里没有风化的粪疙瘩,用手捏碎了撒在地里。把庄稼身边的杂草连根拔起,仍在地边,不让和庄稼争着吸收土地的养分。庄稼们看着娃蛋离开了地边,踏上了班车。娃蛋对庄稼恋恋不舍,从车玻璃里看着在风中摇摆的庄稼。庄稼看着娃蛋从河滩里的乡村公路上出去,从另一个公路后过去,再也看不见了,才收了心。
庄稼成熟了的时候,有时候还不见娃蛋回来,看着旁边地里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麦茬在地里,等着下一场透雨进入大地。庄稼就想回家里去,想去郑州城里找娃蛋,庄稼们没去过郑州,不知道郑州的路咋走,他们只知道自己身旁的这条石子路叫乡村公路,边上的这条河是清水河。有庄稼说,咱们沿着河流走,清水河流到了沙河里,沙河一直向东南方向流入安徽,我们顺着贾鲁河就到了郑州。庄稼们一团团地拥簇在一起,向村庄外眺望着,他们不敢轻易迈开步子,这些乡村的庄稼等着娃蛋回来,带着他们一起去郑州流浪呢。
作 者 简 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