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记忆:听书
听书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说书不说书,先作一首诗;作好了是诗,作不好是屎”。“诗曰:天高云淡,望断南飞燕,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背过毛主席诗词一首,这就叫:四句为诗、八句为纲、十二句西江月。正本慢慢地到来……了”。
这是我儿时听书每次都要听到的开场白。说书的都有程序有门道,听的多了也就知道了套数,除了诗每人每次都不一样之外,其他的我都能背下来。到现在虽说已时隔四十多年,可这样的老段子我记得基本上一字不差。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家住淮北平原安徽省最东北的一个偏远乡村。庄上有个老私塾懂八卦,他说从地图上看我们家处在安徽省的最“上份”,在儿时的心里面,我还为此自豪了好多年。我自幼喜欢听书,不论是说大鼓的、唱扬琴的、还是唱莲花落的,只要到了我们那,我能跟着听大半截庄子。这些艺人都是“撵门头”的,随身带上些说书的“家伙事”,背上背着一个细长的白粗布口袋,挨家挨户唱上那么一小段,每家能拿的出手就是一把白干子,要是整齐地落在一起也就只有五六片。
我跟前跑后的帮他们收拾一下东西,我最喜欢的是拎鼓架子和抱鼓。唱扬琴的一般都是两个艺人,一男一女,男的把脚往门口的猪圈上一翘,胡琴往大腿上一搁边拉便唱,女的一手打个节奏板子一手拎着那个口袋,有时候我也给帮忙背着,还乐个屁颠屁颠的。要说最好玩的是听莲花落,就一个人一手打竹板一手耍“七块板”,单肩背着一个盛白干的粗布褡裢:“这家走、那家串,看你吃的什么饭,你不给我不走,就搁门口扭一扭”、“泡桐树五把粗、蒙古羊、盖子猪,还有三间小瓦屋”现场编词、实物实景、段子不长、一韵到底,见谁夸谁,反正能把家主夸得嘴咧多大,白干子也能多给几片。
这些说书的多是些没有什么名气的艺人,站不了场地,也没有人请,只能遛乡跟要饭的差不多。这样的书听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如果有个别的大家认为唱的比较好的,生产队会给留下来试唱一晚,大伙儿满意可以多呆几天。名气大的、唱的好的都是要请过来,一唱就是十天半个月,生产队公款结账。每逢这样大事,几天前大家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附近村庄的人也都能按时到场,我更是翘首以盼。到时候家家及早吃好晚饭,男女老幼带上小板凳到场上占据有利地点。我则跑到村干部家门口等说书的吃好饭,跟他们一起进场。不时有唱大鼓的来,村干部都知道我会敲鼓,就叫我先把鼓带到场上,先打鼓招呼人。这就是我去他们吃饭地点等来的最梦寐以求的美差。老乡们一听到鼓声,都以为开始了,不大一会听众都到齐了,有忙中出错的人到跟前一看是我,直骂“还是这个熊孩子,叫我忙得一身汗”,大伙哈哈大笑。说书的终于到了,指着我说:“家伙嘞,小伙子搞得不错”,那一晚我用现代话说“倍有面儿”。
“大鼓不响怨皮厚、钢板不响怨上锈、胡子不长怨年幼、小孩不哭怨揍”,“今天的就不点鼓了,够不够三百六,敲多了得挨揍”。“书友们要想听书随手观看,我手往哪指你就往哪看。我手往东指,你往西看,咱们没有书说;我手往南指,你往北看,那也没有呱拉”。“有的同志说了,那你今天手往哪里指呢?我今天要把手往东京汴梁中心大街上一指,你看那大街上甚是热闹:南来的北往的、有买的有卖的、挑框的卖菜的、蒸小响么的捏泥蛋的、马拉的车拽的,剃头铺里面还有剥忙牛蛋的”,唱到这满场是哄堂大笑,连连点头,果然是高手。
“莲花落”也叫“莲花闹”,我们家叫“莲花绕”。莲花绕一般唱不了夜场,也就是说大书他们一般拿不住。有一年外号叫“老广”邻居表奶,她有个小时候送人的儿子回家探母,是个唱莲花绕的,因为家境贫寒,生产队为了救济他们,让他唱了一晚。现场气氛一般,只记得书中间有一个小孩出了一个素恭,就是一个大响屁,由于年幼不知收敛,又不遗余力,庄里人大笑不止,差一点歇场。说书的反应倒还很快:“这个屁放得高,剋到南湖柳树梢”,又是一片笑声,总算圆了去。
我的幼年正值文化大革命,古书被列为“四旧”,好多艺人要唱新书。我有幸听了一本《游击大队长洪现》琴书,说的是大队长洪现多次到城里侦查敌情,洪现是“神枪手”,手使两把盒子炮,百步穿杨、弹无虚发;洪现还是“飞毛腿”,脚心上有两撮“红毛”,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一撅腚就是四十五里。敌人对洪现恨得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到处悬赏捉拿。有一天唱到洪现大队长被叛徒出卖,暴露行迹,洪现跑到大街的十字路口往四处一看,四路都有敌人向街口冲来,这一次敌人是倾巢出动,排山倒海;“抓洪现喽!”、“跑不了了,抓活的!”喊声是震耳欲聋。眼看着大队长洪现是“无路可逃”“插翅难飞”喽。唱到这里“猛一板”(音,丢下的意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结果这一晚上我也睡不着急,第二天我又问大人洪现这一下该怎么脱险,大人看我着急,宽慰我说主人公是不能给唱死的,要是死了,那说书的还怎么唱,不成大笨蛋了吗。人们也有的在议论:“这个熊唱书的,他自己布的局,也不太好收场”。
晚上我早早到了书场。“昨天说到大队长洪现被团团围住,洪现往四下观看南边的敌人离得远,北面的敌人离得近;西边的敌人离得远,东面的敌人离得近。他急中生智,往南面的敌人一挥手:同志们冲啊!他又向西边敌人大喊:弟兄们快打呀!”,“北边和东边的敌人以为对面的部队是游击队,连忙向对面开枪直至后来相互射击。洪现趁乱掀开脚下的下水道井盖,从下水道逃出城外,总算是逃过一劫”。嗨呦,可吓死我了。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流传鼓书手抄本《数字歌》和《罗成算卦》,我没有抄,因为我看了几遍就能背下来了。好多学生书包里还有鼓槌。就是砍一小节细柳枝,剥了皮,粗的那头在煤油灯上烤一会,趁热掰一个小弯,一个像样的鼓槌就制作好了,动手能力强做的跟专业的差不多,课间敲着课桌就能了:“一字好比一杆枪,二字上下按阴阳;三字倒看川子样,四人三马去投唐”。“回马枪刺死单雄信,折你阳寿整十年”。罗成是美男子“粉面、白马、素袍、银枪”,一身白,年轻、漂亮、武艺高强,好多女将一见到他魂都没有了。女将多骑“桃花马”,学艺下山的时候师父都送好多宝贝,打不过人就向百宝囊中“抓一把”,亮出捆仙绳,往空中一撒“好宝妙臊”,一下就把罗成给紧紧捆住,然后再带回帐中逼婚。为此《罗成算卦》中有“糟蹋多少桃花女,又折阳寿二十年”。罗成会七十三路枪法,最后一路是“回马枪”堪称一绝,据说七十二路时候要佯败“抵挡不过,待我走也”,罗成把枪头向后,枪尖藏在马尾假装败逃,对手不知是诈,紧紧追赶,后面马头刚接近前面马尾,“小罗成,我看你还哪里逃走,给我拿命过来”,当对手的兵器“似沾似不沾”头皮的瞬间,罗成回手一枪,一招制敌。书中有说道,这一招使早了不能杀敌,使晚了自己要受伤。可神?
小学毕业后,我进了公社中学“火箭班”读初中。中学的南边二百多米有一个大旱汪,四圈高中间洼,每到逢集上午,这里就是书场。上午第四节课有的是体育、劳动或画画什么的,我就偷偷跑出去听书,反正小孩子听书又不要钱,可有时忘记了回家吃饭,有两次是被父亲从书场提回去的。
初中二年级带我物理的张老师,是个年轻、有趣又认真的老师,我最喜欢看他做物理试验。一天下午大扫除我在张老师门前扫地,张老师说“我听说你的大鼓唱的不孬,你不能剋一段吗?”,我说上哪弄鼓唻,张老师说我这里有哇。于是张老师从学校拎了一个腰鼓,我搁老师的菜园子上掰个鼓槌,因为是给老师唱的,我把腰鼓往两个大腿中间一夹,抡起麻杆子,“正儿八经”地唱了一出。过了几天中午吃饭时父亲说:“上天你张老师见到我了,说你的大鼓唱的不孬”,我当时是满脸羞愧,不敢抬头,这时我才知道我被张老师“调戏了”。我父亲是小学老师,中学和小学就隔一道墙头,父亲和张老师都很熟,张老师的妹妹还是我父亲的学生。
这以后初中升高中,到考学离开家再也没有听过书。在合肥上学期间有一次联欢晚会,要我来个节目,除了说书也没有什么才艺。当时还是打的腰鼓,唱了一段书引子和《数字歌》,谁知道这一大意我的鼓书成了那个晚会的一大亮点,要是有评比的话能成为“观众最喜欢的节目”之一。几年前我给一个池州的同学打电话,我们毕业后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我报上姓名以后,我问他还记得吗,他激动地说:“我记得,灵璧人、唱大鼓的”。
前段时间没有事,胡琴我是没有本事拉,就在淘宝上搜“书鼓”,结果出来一串,鼓槌、架子、钢板一应俱全,就差一个白布口袋了,我给加入了“我的购物车”,但一直没有下手。老婆说“你买吧,没事时也能唱给俺家里人听”,我觉得这真搞笑。我有一个学长,是我们协会的主席,也是县曲艺家协会的,他现在学吹萨克斯。我问他我们县现在可还有唱大鼓的了,可能拜师学艺?他说有哇,现在都是“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了,还说“你要是学的话我能给你介绍,就你这个烟酒嗓子一唱,有那个味”。嗨!又想了想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学什么,写一点东西纪念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