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宏生命日记（315） 缘尽此生难守望，伤心身旁无飒爽
胡子宏生命日记（315）
缘尽此生难守望，伤心身旁无飒爽
（一）
我们大学同班，有两个同学罹患癌症，一个是我，一个是魏飒爽。
进入五月，阳光暖起来，天空蓝起来，空气爽起来。可是，不知不觉，我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我想念起飒爽来，那种想念，满是牵挂。
我在同学群里问飒爽的情况，没人回应。我又问周泓，周泓告诉我，女生群里也没有飒爽的消息。我再问上海的陈力，陈力告诉我，飒爽在上海某医院治疗中，不过，她不愿意被同学们打扰。
我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在微信上，飒爽曾经告诉我还要做一个手术，还要我给她快递些小米。哪知道，紧接着她就音讯全无。我招呼她，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一切不祥的消息，似乎都有预兆。噩耗在今天上午传来。陈力在微信群里说，今晨，飒爽同学与世长辞。
此刻，我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回忆着跟飒爽31年的缘分。我的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实际上，死亡是癌症的恋生兄弟，这样的结果不是什么意外。还好，飒爽没有沾染上无休止的痛苦，相信她走得平静安然。
只可惜，生活中，再也没有飒爽的音容笑貌了，再也不能逗趣聊天了。这几十年，飒爽，你辛苦了。
我竭力回忆着跟飒爽交往的瞬间。同窗相识30多年，搜遍记忆，想找回跟飒爽发生过什么故事，脑海里却是大片空白。
（二）
我记得，大学入学后，飒爽跟我聊天，我就惊讶于她的普通话。她的普通话是江南水乡妹子的那种轻软，同学们喊我“老胡”，她却喊我“老扶”。我纠正她的发言，记住，是胡不是扶。飒爽认真地说，是扶，不是扶。
再后来，我逗她玩绕口令。我说，四十是四十，十四是十四。结果，飒爽把全部的shi，都发成了si。一直到我们去年同学聚会，飒爽发“胡”音，依然不那么准确。
大学校园里，飒爽长着一张娃娃脸，普通话说得不够标准，她如果郑重地发言，有时会出现笑场。我们俩不是一个组，日常也没有什么接触，记忆里，她小巧玲珑，迈着碎步，不紧不慢地行走于食堂、宿舍和教室之间。
飒爽是学校舞蹈队的一员，在我看来，她对舞蹈显得热情有余，身体条件略有欠缺。记得某次演出，飒爽表演舞蹈，一拉溜女生踮着碎步出来，飒爽在最后。她身材矮，却被学校的伙食养得有些发福，脖子显得短，仰脸的动作有点大，我还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在校园的记忆里，我跟飒爽似乎没有什么交集，尤其是我，来自农村，因为经济条件的差距，跟城市里来的同学，似乎都玩不到一起。
大学毕业后，我返回原籍谋职，飒爽似乎有机会留京。可是，等数年后有同学整理通讯录，飒爽的单位竟然是高速公路某管理部门。
我们同学在2006年曾经有过“相逢20年”的同学聚会，飒爽有没有参加，我的记忆中已经荡然无存。在此之前，我家还遭遇过一场不幸，飒爽是不是捐款了，我也没有了记忆。在我脑海里，我的大学86-1班同学都是亲人——这是我对我们班级感情很深的重要原因。
我确诊患病后，连续多次放化疗，似乎损伤了脑细胞，记忆里分明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却往往想不起细节。
我跟飒爽的聊天，实际上是从2014年夏天之后开始的。那年夏天，我们大学同窗在宁波聚会，彼时，同学们之间已经相传飒爽得病。我们在宁波见面，看不出飒爽有得病的迹象，她还是那样称我为老扶，眯缝着眼睛向我微笑。她的身体似乎有些弱，但是不像是大病的迹象。
到了2014年冬季，飒爽似乎接受了一次治疗，然后去某处海边游览，还在同学微信群里发来照片。我跟飒爽在微信上聊天，但是出于尊重，我一直没有问过她的健康情况。
（三）
似乎是2015年秋天，我晚上熬夜写作，在电脑上挂着微信，飒爽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她忽然告诉我，身体状态不太好，明天就要去上海治疗，要化疗，心里怕怕的。
终于，我明白深夜飒爽找我聊天的用意。她患上了癌症，要治疗，心理有负担。以前在同学中的一些传言，终于成为现实。我内心沉重，但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说了些“要想开”“面对现实”“会好的”之类的闲话。
后来，我也得了癌症，我很理解一些朋友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我经常笑着说，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你想说“心态要好”，想说“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
飒爽患了癌症后，我们聊了很多。飒爽要吃家乡的小米，却有点不好意思。我每次都告诉她，这点小米，其实不值钱，即便是常年累月地吃，也不抵我们彼此请对方吃上一顿饭。
飒爽得知我自己印刷了几本学习资料，就向我索要。她乡下的表弟家孩子学习不够努力，要靠我的“刻苦学习”理论激发一下学习的热情。可是，几乎是每一次，她都要给钱。
飒爽是家里的独女，父母年事已高，爱人在上海市区工作，照料父母的重任都落在她的肩上。她忙里忙外，老父亲似乎有某种病，不好伺候，令她满怀踌躇。
飒爽的女儿即将高考，飒爽希望闺女考上理想的大学。我则打趣，最好考上人大，这样我家胡小鹄就增加了一个追求的目标。去年夏天，捷报传来，飒爽的漂亮女儿，考上了上海的一所985大学。
让我忧心的是，飒爽的身体开始出现疼痛，每天要吃止疼药。我意识到飒爽的病很棘手，但只能宽慰她。
飒爽在上海治疗的时候，我颈部的肿块迅速扩大，后来，我们俩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们俩的交流更加敞开，我的一些玩笑，甚至令飒爽有些恼怒。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飒爽的具体病情，只知道她患的是妇科疾病，肿瘤的位置在盆腔深处。上海医院的医生说，那个部位不好做手术。
常人哪知道病人的辛苦啊。为了活命而奔波，出院，住院，化疗，呕吐，种种的痛苦都压到了飒爽身上。我罹患癌症后，也挨着痛苦，飒爽才把自己的痛苦告诉我。
（四）
去年9月16日，我们大学同窗在母校聚会，我再次见到了飒爽。我们都成了软弱无力的病人。我刚刚结束放疗和三次化疗，站上三五分钟，就有些体力不支。甚至，班级合影的时候，我们布置队形，几分钟的工夫，我就几欲瘫倒。我见到了飒爽，她一直在宾馆里躺着，等到合影的时候，才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我和飒爽彼此端详着对方，我知道，自己已经消瘦了30多斤，面色晦暗，眼睛无光，强打起精气神，才出现在同学们面前。眼前的飒爽看起来应该比我精神，但也是体弱无力，迈着碎步，声音细弱，那双小眼睛依然眯缝着，向我投来微笑。
微信上，我跟飒爽互相鼓励，挺下去，尽量不能让我们班级过早减员。要知道，大学毕业20多年，我们那一届学生去世了两位，都是我们一班的同窗。如今，我们俩又患了癌症，别的班同学安然无恙。
唉，我知道飒爽忍受着多大的痛苦。我们同学聚会后，她就住进北京一家医院做了一项复杂的手术。手术后醒来，疼痛像恶魔那样裹挟着她。普通的止疼药难以奏效，只有吗啡才能令她的身体得到片刻安宁。
唉，常人怎么知道，对放化疗中的癌症患者而已，没有疼痛，就是天堂。
飒爽数次在微信上告诉我，她在疼，可是，医生出于某种考虑，固执地拒绝给她打吗啡。她的疼痛加剧，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要求打针止疼。
我在病榻上，目睹过患者类似的疼痛，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飒爽。痛不欲生，就是那种感觉。我意识到，如果那种疼痛长期持续，生命会变得没有丝毫的意义。
我得病后，我的生命日记成为飒爽病榻上的精神抚慰。许多次，超过晚上九点，如果我还没有及时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生命日记，飒爽就会催我。有时，一篇文章写得生动，飒爽会不吝赞美之词。
我不知道飒爽做了几次手术，到了三月份，飒爽还表示，还有肿物需要手术。3月14日，她再次夸奖我的文章很感人。3月16日，她在微信上留下最后一句话“写的好”。
（五）
昨天，我的好友，邢台的作家杨志芳化作一缕青烟，辞别这个劳累的世间。后天，我可爱的大学同窗魏飒爽，也将与亲人们进行最后的辞别。
这个世界太累了。飒爽含辛茹苦几十年，也是被工作、被家务、被责任累到在病榻上，竭尽最后一丝气力。
跟杨志芳一样，飒爽也留下了令人感喟的值得深思的内容。
我多么希望飒爽有个兄弟姐妹啊。年幼的时候，她可能被父母受宠，成为爸妈的掌中宝。可是，随着父母的年迈，她感到了压力。工作上肩负职责，家庭里勇挑重担，慢慢地，她力不能支。如果有个兄长，她会省多大的心力啊。
我想起，我患病住院的时候，妻子逐渐地疲惫至极。此时，老家的大妹妹奔赴北京伺候我，北京的小妹妹不时地探望我。如今，老家的父母安度晚年，我的大妹妹不辞辛苦地照料着父母。
我在想，如果飒爽多个兄弟姐妹，老年的父母在丧女的悲伤之余，还有一位骨肉儿女陪伴着，至少，残年岁月不那么孤单和凄凉。
我不厌其烦地向身边的年轻人说，孩子是人生最大的福利，政策已经放开，能生二胎，必须生二胎。
生二胎，不仅仅是让孩子多一个陪伴，而是当孩子到了中年，父母到了老年的时候，彼此感情上增加一份抚慰。孩子之间有一份亲情的牵连，父母病榻前多一份温暖的照料。
我见多了失独父母的悲伤无助，见多了患血液病和肿瘤的少年儿童。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情感抚慰，多一份晚年的温暖，多一份孩子之间互助的力量。
再生一胎，你确实会累，但是，万一孩子遭遇不幸呢，万一你老年失去生活的支撑呢？你能保证你的人生总是艳阳天？你不希望你的晚年多一份绕膝的幸福？你不希望孩子们多一份情感的交流？
缘尽此生难守望，伤心身旁无飒爽。飒爽走了，我们同学一场的缘分，也在这个初夏，化为一缕袅袅的青烟。最终，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在亲朋好友和下一代的记忆里渐行渐远。
人生在世，精神世界享受的，就是有一些瞬间，想起来就心生感动和怀念。飒爽，就是我们同学人生的一道风景。
飒爽去世前两天，我们的母校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停止招收本科生。31届本科生，成为母校历史上的累累果实。数以万计的母校毕业生，像我和飒爽一样，用自己的奋斗验证着母校发展壮大的成果。我们像一抹抹色彩，描绘出母校历史的一道道风景。
母校不再招生了，我们可爱可敬的飒爽同学离开了美好的人世，但，我们心目中的那些风景永不会褪色，此生无论是长是短，我们都要竭力把这道风景，描绘得愈加灿烂和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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