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我现在很想了解石家庄
石家庄已经变得和原来大不一样。
昨天碰见一位司机师傅,他说,石家庄终于摘掉了那顶帽子。
我问,摘了贫困帽子?
还能摘什么帽子呢?现在到处在摘的帽子是“贫困市”或“贫困县”。
师傅说,是“幸福指数最高城市”那顶帽子。
我笑了,“幸福指数”最高难道不好?
他说,没有想法才会幸福,难道我们石家庄人没有想法吗?
奥。我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幸福指数”。石家庄人正在变得大气。
其实我一点也不熟悉石家庄。
山东省会是济南,河北省会是石家庄。查现在网上的自驾导航距离,我们胡官屯村,距济南172公里,距德州82.3公里,而距石家庄是178公里,距衡水则75公里。
这个结果让我非常吃惊:是这样吗?我们村到济南和石家庄,或者到德州与衡水,距离竟然差不多?这可是既不符合我们几代村民的心灵史,也不符合胡官大屯自古以来的交通史。我们一直以为我们离济南和德州更近,而离石家庄和衡水更远。小时候听大人们商量出远门的事,动不动就是去德州,去临清,去夏津,去济南,再远就是去关外了。谁去过衡水和石家庄呢?行政区划对人之“世界观”的影响真的不可小瞧:1964年一夜之间我们就从山东人变成了河北人,可是,情感、心理、出行习惯乃至生活方式,就不像开会表态喊口号那么容易了。村里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觉得人生的地图都要重画,目的地、中转站需要重新标注。他们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失去故乡的一群人,遇到“你是哪里人”这样每天会遇到一百回的问题,他们再也不能脱口而出说出“山东省德州地区武城县”,他们需要停顿一下,迟疑一下,然后慢慢说:“怎么说呢?原来是山东省武城县,现在变成河北省故城县了”。说这些话时,口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几分怨恨。
那些年他们就是生活在河北境内的“山东遗民”,每逢不如意时,就生出一句长长的感叹:“唉!要是还在山东……。”中国人的“安土重迁”传统,体现在行政区划上,是喜欢“隶属关系不变”,有点像臣民对朝代的依附:我属于这里,我属于你,你不要变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恰恰是说不清多少年一次的改朝换代,使得大地上看不见的行政区划,像沙盘上的施工图一样,挪来变去。怎么有利于多多收税就怎么变,怎么有助于利益平衡就怎么摆。
我每次读老家的市志与县志,都会让故乡历史上曾经隶属的各种“行政名目”绕晕:国,州,郡,道,省,区,市,县……。它们简直是“大地上的诗句”,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豪杰志士们不停地涂抹、更改。
在我早年的生活地图上,石家庄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不仅比济南远,比德州远,比聊城远,它甚至比北京都远。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天听《在北京的金山上》和《北京赞歌》,我虽然还没去过北京,也不知此生能否见到天天歌唱的天安门,但北京在我们心里啊。有哪个城市比心里的城市离自己更近呢?(多少年后我常常去北京,少则小住几天,多则上学三年。很奇怪,对这座城市我从不曾产生“家”的感觉。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不属于这里。)石家庄在我心里甚至比佳木斯、牡丹江、齐齐哈尔、喜桂图旗都远。我小时候常见村东头的姜二大爷拿着一封信来我们家,说是东北的孩子又来信了,你们给我写封回信。通常是大哥或二哥代写,我则拿着信封翻来覆去看着玩。后来大哥二哥碰巧都不在家时,我也冲上前台给从没有见过的远在三千里之外的人写信。那些奇奇怪怪的地名,从那时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仿佛我去过多少次。可是,石家庄?抗日电影上有高家庄、王家庄,石家庄在哪里?“石家庄”三字常常出现在《河北日报》上,《河北日报》常常贴在我们家北屋的墙上。天天看见这个和自己生活毫无关系的地名,“石家庄”渐渐就成了一个符号,它就仅仅是“石家庄”而已。
1977年,忽然有一天,我大哥去了石家庄。对我而言,这是件大事。那么远的地方,石家庄啊,省会啊,省里开会的地方,大哥竟然去了。而且,听他说,他还不仅仅去了石家庄,他还去了山西的交城山和大寨。大寨!天天说“农业学大寨”,大寨是我们耳熟能详、脱口而出的地方,但高得像在天上,远得如在天边。
最重要的是,大哥给我买了一本小人书。这让我和石家庄建立起了联系,我需要知道他在哪个书店买的,这样我就可以去“访古问旧了。
前几天我问大哥,你还记得在石家庄哪家书店买的小人书吗?
他问,我给你买过小人书吗?
要命!这条线索还没形成就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