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叙事中的反讽手法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 王平

所谓“反讽”,即说话人的态度与所说的话相悖或相反。美国学者高辛勇认为《红楼梦》中有反讽的情况,但表现得不是十分强烈。依笔者之见,这些反讽可区分为两种情形:一是明贬暗褒,一是明褒暗贬。

我们先来看第一种情形。《红楼梦》第三回中,作者假托后人作了两首《西江月》词,说是“批宝玉极恰”。从表面来看,这两首词对宝玉作了指责和批评,实际上却是在肯定宝玉的叛逆性格和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在作者心目中,宝玉是一个与现实社会政治、道德背道而驰的人,既不被社会所用,也无力挽救家国颓败的命运。按照贾雨村的说法,他既非大仁者,又非大恶者,所谓“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再看作者笔下宝玉的言谈举止。他最不喜读书,并为那些“读书上进的人”起个名字叫“禄蠹”,又称这些人为“国贼”。他认为八股文不过是“沽名钓禄”之阶,最讨厌科举、仕途经济“这些道学话”;他“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事”,痛斥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钓誉。宝玉的这种叛逆性格,肯定为社会所不容,因此他痛心地说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对宝玉的这一叛逆性格,尽管作者给予了充分肯定,无奈却受到了社会上普遍的讥笑和否定。这两首词便代表了世俗社会的观点,作者借此来表现宝玉与社会的格格不入。

与第一种情形相比,《红楼梦》中明褒暗贬的情形要稍多一些,特别是对宝玉的父母,常常运用明褒暗贬的“反讽”手法。第三十回中王夫人责打驱逐金钏儿,便是明显的一例。此事起因于宝玉与金钏儿开玩笑,本来是很普通的玩笑话。退一步说,即使这一玩笑有失体统,主要责任也应由宝玉来负。对他们的玩笑话,王夫人听得清楚,却将责任完全推到了金钏儿身上。她“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教你教坏了’”,又命令立即将跟了她十来年的金钏儿撵出去。正是在王夫人做了这种既无道理又十分残酷的事情之后,作者写道:“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就是这样一位“宽仁慈厚”的人,竟将一位无辜的丫鬟逼上了死路。

第七十四回中绣春囊事发,王夫人又急又气,命凤姐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快快暗地访拿此事。“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还“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王夫人自然对她会有戒备之心。但作者却说:“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实际上,王夫人是要让邢夫人的手下人充当镇压大观园的急先锋,所以才会视王善保家的没有二意。

王善保家的趁机说了晴雯许多坏话,触动了王夫人的心事,即刻命将晴雯叫来。晴雯来到后,“王夫人一见他钗觯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于是对晴雯怒加训斥:“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后来,晴雯果然惨遭蹂躏而死。王夫人明明是一个十分保守甚至残酷之人,作者却写道:“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她的“天真烂漫”,就是容不得像晴雯这样有个性的丫鬟;她的“喜怒出于心臆”,就是任意惩治她看不惯的奴仆。由此可以看出,全书中王夫人的几次重要行动,作者都运用了“反讽”的手法。

按照冷子兴的说法,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应当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了。但他既无高深的学问,又无经世致用的能力。贾雨村明明是一个庸俗不堪的小人,贾政却只看外表,认为他“相貌魁伟,言语不俗”,遂荐举他官复旧职,显然缺乏对人的识别能力。作者却说道:“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他命宝玉不必读什么《诗经》、古文,只要把《四书》讲明背熟,最是要紧,可见他“酷喜读书”只是为了求取功名。在大观园题对额时,他仅为山亭想出了一个“泻”字,还被宝玉所否定。在游园过程中,贾政多次表露其“归农之意”,但当元春归省时,他诚惶诚恐,唯知感戴皇恩而已。第七十八回中,作者说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但全书并未见他作过一首完整的诗,也未见他有任何“放诞”之举。唯一可视为稍有风趣的是,他为承欢贾母讲了一个笑话,但这唯一的笑话又是那样庸俗不堪。

《红楼梦》中的“反讽”不是太多,且集中用于刻画宝玉父母的形象之上,适可见出作者的良苦用心。作者对像贾政、王夫人这样的父母有着深深的不满,只有运用“反讽”才能揭示出他们的伪善和“假正经”。

在第八回中,作者对宝钗曾给了四句评语:“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当然是对宝钗的肯定和赞美。然而实际上,宝钗既不“罕言寡语”,也未“安分随时”,而是时常劝谏宝玉读书仕进,立身扬名;规诫黛玉不可看那些杂书,防止“移了性情”。当王夫人为金钏儿之事感到不安时,她为劝解王夫人,竟然说金钏儿是“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她为了讨好贾母,过生日悉依贾母所好;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扑蝶使金蝉脱壳之计;参与理家,施小惠全大体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可见出她的圆滑甚至冷酷,也只有运用“反讽”才能取得这一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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