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那一场“茶道”,暴露了本性

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一个与贾府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人——妙玉,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物外、闲云野鹤之感——这也是出家人应有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是到处闪光。

先是“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红楼梦》第十八回),弄得一贯“瞧不上轻狂样”的王夫人也“下个帖子请他何妨”(《红楼梦》第十八回)——当然,一请也就来了。

然后又是“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一句话唬得活龙为这“世上意外之人”“直跳了起来”,接着又郑重其事到了“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抵”的程度,连带着邢岫烟也被大赞“超然如野鹤闲云”(《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总而言之是个“蹈于铁槛之外”(《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的人设。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仅仅是一些零打碎敲的场景,也许还可以维持这个人设。千不该万不该,来个刘姥姥——这回这个人设,可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遮不成面了。

贾母领着“老亲家”来到了栊翠庵。“宝玉留神看他怎么行事”——不光石兄,我们也留神看。让进、烹茶,这都是固定礼节,但后边就有看点了。

“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作为在人家寄居的“客”,对人家老祖宗用如此器具,亦不为过。

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只是给贾母用的,即使还有贵宾如王夫人者,也“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可见这物件在主人心目中多么贵重。相比之下,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而专意上了“老君眉”,这个重视的举措,倒让人感到没什么了。

但紧接着这个节目,是最出乎主人意外、让她气沮而又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作为大家族贵妇人的贾母,“吃了半盏”以后,竟然把“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这么高大上的物事,“笑着递与刘姥姥”!

那村妪如何有资格“尝尝这个茶”!而且她竟然“接来一口吃尽”,这“饮牛饮骡”的做派!接着又是“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这么不上档次的评论!没的让人恶心!——虽然“贾母众人都笑起来”,但心里充满上述评语的主人可笑不出来。

顾不得“超然如野鹤闲云”的人设了,一瞬间怨怼的情绪,立马表现了出来。

几分钟前还为了劳什子“六安茶”“老君眉”费心费事,这会子竟然把老祖宗扔下了!此后一直没有交集,直到最后“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

也许是心里有气——一个大家族贵妇人,怎么会与那村妪打得这般火热!

接下来就是“体己茶”了。其实这茶是请谁喝的,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连那明面上被邀请的二位“陪客”也是心知肚明——且看,“陪客”用的是“另拿出两只杯来”,而真正的客人用的却是主人“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

这一点本来非是我们本篇文字主旨所在,所以提到这一点,是为了说明这“体己茶”的主人彼时的心情本来应该是非常欢悦的。但是,这么欢悦的心情却没有表现出来。

被请的那位“悄悄的随后跟了来”,主人心里应该是甚为喜欢,“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这器物及其相关记忆,让主人一下子情绪就青云直坠了,“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偏偏“陪客”之一的黛玉问了一句“这水也是旧年的雨水”,引发了主人的一大堆话语。

“旧年的雨水”本来是不错的泡茶用水。可是此时的主人的态度竟是个冷笑,接着开腔先把黛玉定义为“竟是大俗人”——黛玉如果是俗人,我们真不知道谁是“雅人”。主要根据就是黛玉“连水也尝不出来”。接着就是长篇大论讲“收的梅花上的雪”“鬼脸青的花磁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总之一句话,这个水可是精贵、难得的很,所以诘问黛玉“怎么尝不出来”?

其实说了这许多话,归结就是一句话“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可是方才给贾母泡老君眉,用的就是这“如何吃得”的“旧年蠲的雨水”。

刚刚还为劳什子“六安茶”“老君眉”费心费事、精心款待的超级贵宾,就因为对“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使用“不当”,连给她泡茶的水,也被贬到了“如何吃得”的等级——主人内心的恼怒跃然纸上。

但这恼怒偏偏还不好直接发泄,只会借题发挥,用水说事了。可怜黛玉不知原委地受了一顿抢白,只好“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一走了之。

到底是“体己茶”真正的客人,与主人知心,于是“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既能让主人发泄一下内心愤懑,又可以顺手周济刘姥姥一下,石兄高明。

主人这会子终于有了发泄的机缘,虽不好明说贾母,但这番咬牙切齿的话也是够够的了——“若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主要是嫌刘姥姥碰过的东西“脏”。可是这东西是谁给刘姥姥以至“弄脏”了的呢?主人就不好明说了。虽说是“槛外人”,毕竟还要吃人家的饭过日子。

石兄果然不辜负这“体己茶”,特别是主人“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又锦上添花地说道:“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这话越发合了主人的心了。

“槛外人”恐怕难以想象,当这个作为施舍物的成窑钟子给了那“弄脏”器物的“贫婆子”时,对方却是真心实意地感恩戴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

一个是“趁食”于贾府,一个是“秋风”于贾府(其实这次还是报恩来的),其实两个人本质上真像芳官说的“梅香拜把子”。而两个人的表现如此这般——我们不愿意说这是人格的高低差异,但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

我们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想起了主人出家人的身份,同时不由得想起了经文上经常强调的一个问题——佛曰世法平等。

最后我们想到的是石兄出的另一个锦上添花的主意,“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这本是一个让主人听着受用、称心如意的事体。即使如此,主人依然还是强调“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从对贾母的态度、对刘姥姥的态度,以至最后对居住环境的态度,我们看到主人极力要维护、显示自己以及自己这里地面的“洁净”。可是究竟如何呢?

还是用圣经新约里耶稣基督的话结束这番思考吧:“你们洗擦杯盘的外面,里面却满是劫夺与贪欲”“你先应清洁杯的里面,好叫它外面也成为清洁的” “不是从人外面进入他内的,能污秽人,而是从人里面出来的,才污秽人”。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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