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情驰沙坡头

不知边塞诗人褪了色的青衫里,藏了什么样的法术,也不知他的法术魔力有多大,几百年前的一首诗,总是超出人们的想像,几百年后仍能诚恳地、逼真地自行搭建在心头。

这首诗,我在孩提时就能背诵,长大后也能耳熟能详,但汉塞、归雁、胡天,长河、落日、孤烟的诗境,总是藏在生僻的角落里,以至于多少年的神思心往,隐忍成了企盼的矫情、追寻的梦想。

终于,机会来了。去秋,飞抵银川,中指摁住地图上的银川,伸开拇指画了一个圆,发现离银川最近的中卫,小点点连成了片。哦,那里有沙漠!于是,为了那条长河,为了那轮落日,几经辗转,入夜住进了中卫新城。

第二天清早,焦渴的星星还轻盈地挂在西北天空,按捺不住激动的我,两个素菜豆腐包儿就已经下肚,抹了抹嘴边的羊杂汤水,急步街上,寻车沙坡头。没起到,中原的老皇历,在这里是不能翻的。明明时针指向了早六点,但西北梢的天,还徘徊在黑暗与黎明之间。无奈之下,只好只身徘徊。

中卫的路灯很高,很亮,拉的我的身影很细,也很长。我拽着我的身影,一边溜达,一边瞎想:诗人出使边塞时,是否如我,吃上一盘素菜豆腐,喝上一碗羊杂汤?借着路灯的光亮,无意透过红柳的绿隙,见城墙上蹲着一座寺庙,又胡思乱想,那城墙、那寺庙是否经历了历史的沧桑。没有历史的人文景观,没有看头,我是不去的。这样想着,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悄没声地停在我的跟前。司机摇下车窗,问了一句浓重的中卫话,却似浇了我一头雾水。他见我张了张嘴,怔怔地望着他,不由得咧了咧嘴,舔了舔他干巴的嘴唇,憨憨地笑着改用了中卫普通话,这让我才明白,他说的“嘎客嗫”原是“上哪去”。

我告诉他,想去沙坡头,正在找公交,他又笑了,说:坐公交泼烦的,不如打额的车。他指了指车上的计价器,又说:尼放心,额这人不会耍奸溜滑地骗人……他的憨厚打动了我,于是钻进车,在“走西口”的唢呐声中,出城,一路向西。

若不是烽火台式的大门墙壁上,阳镌金色的“沙坡头”,我还不知道已经到目的地。原来,中卫城与沙坡,离得很近。

有道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我是赶早来的,而且,还租了车,但我不是来的最早的,因为沙丘上,双峰骆驼的雕像前,早已挤满了热闹。我一向矜持,不喜欢热闹,再说,我是为大漠来的,热闹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于是甩腿向沙漠深处走去。

晨曦下,大漠的东方,渐渐泛起了淡蓝的晨光。我驻足东望,见那漫散的晨光,先是染成了淡黄,而后又渐渐地由淡黄而散射出橘红,映着黄色的大漠,红彤彤的。稍不留神,那散射的橘红中,一轮火红的太阳,从沙漠里跃出,刹那间,发出了无限的耀眼光芒,使得整个大漠,晶光闪闪,似是天上的星星,滑落到地上。

铺张开来的大漠,大大咧咧的,像天一样辽阔。那大漠,那沙丘,铺展开来,就像一位黄皮肤的少女,裸着身体,躺在了地上。放眼望去,该凸的,凸得恰如其分;该凹的,凹的恰到好处。次第铺开的大漠,不见一棵树,不见一根草,挺展展的,不见一个皱折儿。

如果说,把大漠比作黄皮肤的少女,那么,呼伦贝尔草原,就是披着黛纱的少妇。我曾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游荡过,那里也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也没有皱折儿。皱折都让密密蓬蓬的青草遮住了。在草原上行走,无需瞪着眼睛寻路,只要盯住前方的一棵野蒿,赶过去,再盯住一棵,再赶过去……行尽方可问远。目标积微成著了,再确定下一个目标。很多的大目标,不都是这样实现的吗?

茫茫沙漠,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不掺一点儿假。那细如粉末的黄沙,在阳光照耀之下,灿烂出光闪闪的鱼鳞纹。一种颜色看久了,眼睛累的慌。光闪闪的看久了,眼睛刺得生疼。焦渴已久,我舍不得让目光离开黄沙,但眼睛是不听使唤的。累了、疼了他就想换个角度。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天空。没想到,孤烟远去,烟尘却时飘时散,让我心中早已搭建起来的那首不必引述的诗,翻腾着久违的诗境。那诗境,在我看来,是壮美的;是孤寂的;也是刚毅的;是豪迈的。那么,透过诗境呢?透过诗境,在我看来,则是两种文化在大漠的冲突!是两种文化在大漠的融合!更是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

一座隆起的沙丘,遮住了半个太阳。

我不知道这座沙丘为何这么高,为何这么陡,也不知道沙丘的那边,藏着什么?也许,那边藏着遍体异香的伊帕尔汗。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是没有动力,也没有毅力,翻过这座沙丘的。因为,脚底板子刚刚踩到这座沙丘,不等踏实,脚便陷进了细软的沙子里。而下滑的沙子,带着身体前倾,一个踉跄,整个身子趴在了沙子上。要命的是,沙子如水,流向低处,趴在沙子上的我,随着沙子的下滑,我的整个身体也滑到了不能再滑的低处。

在沙丘上爬坡,脚是不能用力的。用力越大,下滑的也就愈加厉害,用爬两步退一步、爬三步退两步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没爬上几步,我已是气喘吁吁,既恼又怒。不知伊帕尔汗是否藏在沙丘后头。

深一脚浅一脚的爬行,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黄河滩,想起了我的小时候。那个时候电视上热播《射雕英雄传》,一群疯长的泥“猴子”,晚上看完了两集,白天就跑到沙滩上练轻功,看了十多集,又要华山论剑,我“论剑”败北,施展轻功“逃”进了沙滩,一不小心陷进了泥沙,而泥沙下面似乎藏着欧阳峰,我不动还好,一动,“他”就往下拽我,要不是两个大人赶来,恐怕小命难保。由此让我看来,大漠的流沙“淌”出去十万八千里,还是大漠的沙。

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浅浅地伸向了高处,我幻想着,走别人走过的路,一定轻松。然而,中原的常理,在大漠是行不通的,因为我踏上去,陷的更深。原来,别人踩过的地方,不但不实,反而更暄。看来,在大漠里行走,想巧是不行的,唯有走自己的路。没有办法,我只好暂息浑身的恼怒,把脚底放松,像是施展轻功一样,小心翼翼地厮磨软软的细沙,轻轻地走,慢慢地爬。爬累了,想躺在细沙上歇歇脚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沙子细的像流水,裹着你的身子往低处流。就这样,我拼着气力,不停地向上爬,向上爬……

突然,眼前空阔,脚下平实,原是爬到了山顶。我怯怯地转过头来,打量自己爬过的路,哦,这哪是路呀,分明就是一条蛇行的曲线,一头在山脚,一头系在我的脚下头。

站在山顶,极目远处,仿佛上帝用了一块大黄布,把大地罩了个严严实实,满眼的黄沙,就连边边沿沿,也是大漠的黄色。

然而,西北方向刮的风,单纯而又自在地贴着地皮,裹着软软的细沙,嗖嗖地旋转过来,诡秘而又乖戾地在我的脚下略一回旋,又嗖嗖地离我去远,像是躲我避我,又像躲避灼热的阳光。我是无处躲、无处藏的,也无意去躲、无意去藏,因为,我是为大漠而来的。风,算不了什么。

一道黄浊的激流,突兀地横卧在狭长的山谷之中,而大漠、青山、绿洲的隽永、情韵、雄浑、壮美,瞬间跃然于我的脑海,却模糊了对千古绝唱的理解。其实,模糊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可惜的是,我不是诗人,不懂音律,也不会丹青绘画,写不出清晰的诗,谱不出恢弘的曲,勾勒不出四色的立体画卷,只好放纵贺兰山的情怀,肆意情驰脚下的黄沙。而坍塌了大半的要塞、关隘和烽台,早已风干成了木乃伊。

时已过午,浊流似乎累了,乖乖地躺在黄色与绿色相间的温床上。哦,您是黄河吗?我扯着嗓子大声问道。

哦,我就是黄河,我就是黄河!大漠的黄沙瓮声瓮气地回答我。

哦,您为什么变得如此乖巧?与我心目中的黄河,相差甚远!

大漠无言,只有西风缉缝,捕捉扬起的沙尘。只有斜出上方的太阳,纤瘦地挂在西南方,不知漫天的飞沙,何时把太阳塞满。我不能等了,也不再等了。因为,如血的残阳,让我更加孤独,尽管我喜欢孤独。但是,我的孤独是矫情,怕人讥讽和嘲弄,而大漠的孤独则是坦诚。

该下山了,却再一次颠覆了中原的常理。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但在大漠里正好相反,上山难于上青天。下山时,我把脖子一缩,往细软的沙子上一坐,双手撑地,稍一用劲,就会哗哗地出溜好几米,你说容易不容易?几十米高的山,我连滚带爬地只撑了十来下,就滚到了山下,而低头再看自己的狼狈样,不禁哑然失笑。

然而,在沙丘上出溜,不像在中原打滑梯,悄没声的一滑到底,而是有动静的。那动静是轰轰的,听起来像是龙吟,又像是荡响的古钟,可在我听来,倒像是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

出沙漠,稍歇,徒步南行。树愈来愈多,开始有了房舍,至黄河岸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已渐晚,沙坡头不再喧闹,但不是寂静。西北风渐渐急促起来,把沙棘红柳刮得龇牙咧嘴。我站在黄河岸边,翘首北望,那横卧的大漠,浩瀚似海;攒集的沙丘,浊浪滔天;俯瞰黄河,河水缓缓流淌;回顾四野,却模糊了远处的烽炎台……我想,站在这里,任何人都会感到,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一个侏儒。

“骑骆驼吧?便宜啦”

“坐坐羊皮筏子吧,不贵!”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掮客。沙坡头也不例外。虽然我没骑过骆驼,也没坐过羊皮筏子,不知道骑上骆驼,自己是不是沙漠探险的勇士;坐上羊皮筏子,不知道自己是否融进自然,回到从前,但夕阳已经笼罩了大漠、黄河。还是不骑了吧,不坐了吧,我这样想着,挥去了淳朴的人情,再次矜持起来。

回银川的路上,那孤烟、落日、长河,那大漠、青山、绿洲,那朝阳、晚霞、星空,那沙棘、红柳、芨芨草,还有那羊皮筏子、沙漠舟,哪个都让我感慨万分,思绪难以平静,哪个都让我神醉情驰,想矜持也矜持不起来。

(本文收录于《中国作家网》原创栏目)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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