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杨开显译
曼德尔施塔姆是20世纪世界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前 埃斯普马克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种种遗憾中,曼德尔施塔姆未获奖无疑有损于瑞典文学院的荣誉。”曼德尔施塔姆是现代主义的阿克梅派的代表诗人,他被阿赫玛托娃认为是阿克梅派的“首席小提琴”。他早年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不久转向新古典主义,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他的诗庄重典雅而又玲珑剔透,抒情状物精确简练,韵律优美考究,诗的形式严谨,格律完美,节奏鲜明,音韵和谐,富有乐感。他的诗是“诗中的诗”,是“潜在的文化金字塔”。在阿克梅派诗人中,曼德尔施塔姆也许是最具有这一流派诗学特性的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说:曼德尔施塔姆是比他更有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今年12月27日,这位苦难诗人遭受流放劳改、摧残逼疯后瘐死狱中。为纪念这位“俄国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布罗茨基语)逝世80周年,特选译了他22首抒情诗,以飨读者。——译者
比柔嫩更柔嫩的
比柔嫩更柔嫩的
是你的面容,
比雪白更雪白的
是你的双手,
你是那么的遥远
离整个世界,
而命中注定了的
是你的一切。
来自命中注定的
是你的悲戚,
永远不会变冷的
是你的手指,
不知愁烦的话语
是轻柔之声,
还有你眼睛里的
遥远和幽深。
(1909年)
你令人愉悦的柔情
你令人愉悦的柔情,
把我的心搅乱:
当眼睛燃烧如蜡烛,
在明朗的白天,
为什么还会有那些
挺忧伤的语言?
在明朗的白天——
那离你遥远的情景——
孤独的一滴泪,
相见后的记忆之情,——
唉,侧侧肩头,
把它们的柔情提升。
(1909年)
在淡蓝色的珐琅上
在淡蓝色的珐琅上,
四月有怎样的想象,
白桦高举它的枝杈,
悄悄地把暮色染上。
花纹精致而又细碎,
枝杈如网冰雪点点,
好像瓷盘上精确地
绘制出的一幅图案。
当那可爱的美术家
把它引到玻璃穹苍,
他感到瞬间的力度,
忘掉了悲情的死亡。
(1909年)
什么是我的轻柔的
什么是我的轻柔的
赞美诗的乐音,
什么是躁动的曲调
那爱情的波纹。
是什么时候从那里
双手向我伸来,
那声音,还有波纹
就从那里而来,——
而衣物呈现的暮色
已用躯体装饰——
就在你颤抖不已的
夺目的辉煌里。
(1909年)
沉 默
她还没有来到人间,
她是音乐也是词语,
因此是一切生命的
无法割裂开的联系。
海的胸脯静静呼吸,
白昼像疯子般闪光,
深蓝色的玻璃瓶中,
开着泡沫的白丁香。
但愿我的嘴能获取
最原始的那种沉默,
犹如水晶般的音符,
一诞生就晶莹澄澈。
留下泡沫吧,爱与美的女神,
让词语返回到音乐,
让心愧于心,并且
与生命的泰初融合。
(1910年,1935年)
呼吸慌乱不安的树叶
呼吸慌乱不安的树叶,
任黑风簌簌吹拂,
一只飞扬而过的燕子,
在阴空划出圆弧。
携着渐行渐暗的余晖,
正在来临的黄昏,
在我温暖却快殒灭的
心中静静地争论.
暮色尽染的森林上空,
橙色的月亮升起,
为什么音乐如此稀少,
四周又这样静谧?
(1911年)
而当我向上攀登
而当我向上攀登,
就把目光垂下——
我碰见两只酒杯
不清晰的谈话。
那人世间的苦难,
已高高地举起
我沉甸甸的砝码
和摇荡的舟辑。
我们的心灵知晓
那绝望的政权:
高高举起的酒杯,
跌落不可避免。
在沉痛中有欢乐,
在跌落中也有——
摇曳不定的快感
和利箭的复仇。
(1911年)
我早就爱上了贫穷
我早就爱上了贫穷,
孤寂,贫穷的艺术家。
为在酒精上煮咖啡,
我买了轻便的三角架。
(1912年)
就让发达城市的名声
就让发达城市的名声,
用短暂的影响愉悦听力。
永垂不朽的不是罗马,
而是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帝王们企图把它统治,
牧师们为战争寻找根据,
没有人,房屋和祭坛,
如肮脏垃圾,只遭鄙弃……
(1914年)
当城里的月亮升到广场上空
当城里的月亮升到广场上空,
月亮渐渐把密林中的城市照亮,
夜色渐浓,弥漫着忧愁和铜,
时间的蜡质把和谐让给了粗犷。
一只杜鹃在它的石塔上悲啼,
苍白的割麦女来到死寂的地方,
轻轻触动阴影下的巨大轮辐,
把黄灿灿的麦桔抛掷到木板上……
(1920年)
请不要对任何人说
请不要对任何人说,
请忘掉看到的一切——
鸟儿、老妪、监狱,
或者其他任何事儿。
或者你一张开嘴巴,
那些事就将摄住你,
当白日临近的时候,
细小的针叶就颤栗。
你记起别墅的黄蜂
和孩子的一盒文具,
或从未採到一起的
森林里的欧洲越橘。
(1930年)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国家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国家,
我们说话,声音传不到十步之遥,
而哪里只要有一星半点闲话,
就会把克里姆林宫山民想到。
他的粗胖的手指像蛆虫那样肥腻,
他的谈话像沉重的秤砣那样精准,
那蟑螂般的大眼睛含露讪笑,
而他的皮靴筒则擦得亮锃锃。
他周围麇集着一群细脖子的头目,
他则玩弄着这帮半人半妖的喽罗,
有人打口哨,有人学猫叫,有人在抽泣,
只有他粗声大气,指指戳戳。
他发出的一个个命令像钉马蹄铁,
一个钉鼠蹊,一个钉脑门,一个钉眉心,一个钉眼睛。
他判的死刑,那是马林甜果,
而且显示奥塞梯人宽广胸襟。
(1933年)
你的瘦小的肩膀被鞭打得发红
你的瘦小的肩膀被鞭打得发红,
被鞭打得发红,在严寒中着火。
对着你的细小的双手举起烙铁,
举起烙铁,并且还要绑上绳索。
你娇嫩的双脚要赤足踩上玻璃,
赤足踩上玻璃还有浸血的沙砾……
噢,我要为你点燃黑色的蜡烛,
点燃黑色的蜡烛却怕祈求上帝。
(1934年)
我生活在牢固的围墙里面
我生活在牢固的围墙里面。
马车管家似在这儿闲逛。
风儿枉然地在工厂里服役,
沼泽间的小路伸向远方。
在细灯微火闪烁的草原边,
黑耕地的夜晚冻得发抖。
围墙的后面,委屈的东家
穿着俄罗斯靴子在游走。
而地板歪曲后也显得豪华——
这用作垫板的棺材木板。
在陌生人那儿我睡得很糟,
而我的生命离我很遥远。
(1935年)
放我走,松开我,沃罗涅日
放我走,松开我,沃罗涅日:
你要失掉我,或者漏掉我,
你要丢掉我,或者归还我,——
沃罗涅夫——胡闹,沃罗涅日——乌鸦,刀子……
(1935年)
世界要在黑色的肉体里获取
世界要在黑色的肉体里获取 ,
它需要一个残酷无情的兄弟——
他出自半疯半傻的畸形群体,
不可能得到几架亮闪的梯子。
(1935年)
我在时代的心脏
我在时代的心脏。前途渺茫,
而时间却把目标推向远处:
既有铜制品上的贫瘠的绿霉,
又有做拐杖的疲惫的梣树。
(1936年)
好像一份迟来的礼品
好像一份迟来的礼品,
那被我感知的冬季:
最初的日子,我爱她
那摇摆不定的迟疑。
她受惊吓也不失优雅,
如严厉的事情之初,——
面对无树木的一圈地,
乌鸦也不免要发憷。
无梦地催眠的小河上
鬓角一样的孤形冰——
那易碎而凸起的蔚蓝,
比一切都更为坚韧。
(1936年)
你并没有死去
你并没有死去,你也并不孤单,
还有讨饭的女友与你相伴,
因而平原的宏伟和雾霭、严寒、
暴风雪都激起了你的快感。
在奢华的穷苦和雄厚的贫乏中,
你生活得平静和令人欣慰。
那些个日日夜夜多么美好幸福,
甜蜜的劳动令人问心无愧。
不幸的是那个如同他影子的人,
狗叫惊吓他,风把他吹倒,
可怜的是那个已奄奄一息的人,
这时他在向影子乞求讨要。
(1937年)
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
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
不知它到哪里,我来自何处,
一切在抚平,没有皱襞的平原,
那呼吸的神奇在造就着起伏。
太阳在浆硬的赤贫中眯缝着眼——
它眯缝的眼睛显得无忧和平静……
十个标志的森林,近乎于那些……
眼见雪的窸窣,像清新的面包,洁净。
(1937年)
这个一月,我能藏身到哪里
这个一月,我能藏身到哪里?
敞开的城市被狂暴地抓紧套牢……
难道一道道锁上的门会让我醉?——
所有的夹钳和锁让人想学牛叫。
汪汪直叫的胡同般的长袜,
倾斜的街道的小储藏室——
笨蛋们从拐角处跑出来,
又匆匆躲到那些小角落里。
我滑到被冰封雪锁的水塔,
落进低洼,陷入多疣的黑暗,
踉踉跄跄地饮着死寂的空气,
而忙碌中的白嘴鸦纷纷飞散。
我落在它们的后面惊叹,
把喊叫投进一个结冰的木箩筐:
需要读者!谋士!医生!
若是在聊天的带刺的阶梯上!
(1937年)
唉,我当然愿意
唉,我当然愿意
让谁也无法捉摸,
我跟着光线疾飞,
把自己完全隐没。
你闪成一个光环——
再没有别的福分——
而你向星星学习,
知道什么是光明。
它仅仅就是光线,
更不过就是光明;
由轻声而变强大,
由细语而发热能。
轻声细语的内容,
我就把它告诉你,
孩子,我以耳语
把你交到光手里。
(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