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垂杨生肘嗔两炬:从颖明老的一节课想到的

我从2016年暑假开始重新用汉字写文章,最早的两篇,《启大爷——一个海外学人对父辈角色的回忆》和《少年印象:我的父亲俞师傅》,蒙《文史知识》错爱,予以发表。于是一发而不可收,竟写了二三十篇。今年暑假开始,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准备暂时封笔。干什么吆喝什么,我一个教英文的,不能一味写汉字文章。但读书时想起一段往事,不禁莞尔,决定写出来,再投《文史知识》,也借此向热心的编辑、读者们表达暂时别过的心意。两三年后,把该还的英文笔债还清了,再来为大家服务。

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陆颖明(讳宗达)老先生辈分高、资格老、名气大。这名气大,在学界好理解。在“孩子界”名气也大,就需要有人解释一下。所谓孩子界,就是教职员工的孩子们,不限于中文系的,例如我儿时的玩伴小曾,是食堂管理员李阿姨的儿子,也很喜欢陆老。我们凑在一起玩儿的时候,谁家的家长有“孩子缘儿”,只能由孩子们的公论决定。虽然没有“投票程序”,但“口碑效应”是相当准确的。

陆老喜欢美食,常到老北京的各个有名的餐馆去品尝。这项“文娱”活动,其文孙小昕得益最多,是“孩子界”羡慕、嫉妒的焦点。偶尔、非常偶尔,一两次,我也有幸叨陪末座。十几岁的孩子正长身体,下馆子大嚼一顿,生理、心理都是非常惬意的,但出不了口腹之欲的范畴。更值得一提的,是饭前、饭后的“附加节目”。用现代诗人的话来说,可以叫作“外两首”:一首饭前,一首饭后。我印象里比较清楚的一次,是在西四一带的同和居。那是个在北京成名多年的鲁菜老字号,里面的老伙计(服务员)都认识陆老,见他来了不但热情地打招呼,还要站在桌前聊上一会儿。通常,陆老点菜前会从菜谱上随意挑一个字,然后开讲:《说文》怎么讲,反切读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声音,本字是什么,俗字是什么,本义是什么,衍生义怎样产生,等等。然后再说段玉裁的注怎么解释,多么精彩。哪些有名的文人用错了这个字,闹了什么样的笑话。我们听了,懵里懵懂的,不甚了然。但这挡不住老先生的谈兴。等到他老人家讲完,菜也上来了。我听过一两次这种高级免费课,忘了具体的文字学内容,但牢牢地记住了一件事:读古书,没有一点儿“小学”底子,处处是陷阱。

那次去同和居,还在特殊时期,但不妨碍老伙计走过来和陆老聊天儿。说得挺高兴,陆老没来得及讲《说文》就开始点菜了。记得里面有一道“糟熘鱼片”。点完,陆老问伙计:“看看?”

老伙计面露难色,说:“现在不叫看了。”

陆老是通情达理的人,点点头说:“那您给挑个新鲜的罢。”

伙计记下菜单,转身进了厨房。陆老对我们说:“以前是伙计双手抓住一条不停扭动的活鱼,拿到桌子前给客人看看,以确认鱼之新鲜。”说到此,陆老忽然改变了语气,模仿老伙计的山东口音,说:“怎么咋,你老?就四它了,你老?糟熘了,你老?你老瞧咋,摔死了,你老!”说罢模仿伙计的动作,双臂猛然往地下一掷,说:“把鱼摔昏,再拿起来送进厨房。”他作、念、旁白俱佳,惟妙惟肖,我们听了,哄堂大笑。

不久,美肴上桌,我们压住馋虫,故作斯文地慢慢开吃,生怕惹老先生笑话我们没出息。没吃两口,颖明老停箸沉吟,说:“这不是糟熘,这是糖熘,没有酒糟香味儿。”我们知道,要开讲了,停下来细听。

他说:“过去糟熘鱼片儿里也有甜味儿,但来自上好的江米醪糟。除了甜,还有一股颇为浓郁的醪糟香。另外,老练的食客还能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那是因为大厨的炒锅上方,悬着一个冷布袋子,里面装着捣成浆状的桂花蕊。菜出锅之前,厨师会用手在冷布包上挤上几下,令桂花汁滴在鱼片的表面,故此其香气绵长而不浓烈,不至喧宾夺主,迫人细细品味。”至此老先生不再在这个盘子里下箸,便宜了我们这两三个半大小子。

那天的“饭后一首”,是正宗的《说文》段子,我记得颇为清楚。为郑重起见,我找先生的老学生们确认过。原来这个段子,是老先生在《古代汉语》课上常讲的,历史颇为悠久。一次,我把一篇记叙到陆老的文章发给一位宋姓大哥看,他想起往事,根据课堂笔记,给我介绍了一段讲堂录,与我的同和居记忆大同小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宋大哥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除了陆老先生的课,也修过先父的课。

我把他的叙述转录如下,再稍加补充、说明:

读过你记地震往事的这篇文章后感慨良多。首先是觉得世界真小。我在师大读书时令尊教我们年级汉语,这你已知道。陆宗达教授教我们古代汉语,他的公子陆敬作为脱产干部插班到我所在的班级,当时他很愿意与我们年轻人聊天。陆先生讲古汉语基本上没有教案,课上像讲故事一样。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分析王维的《老将行》,他把其中两句写在黑板上:“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读过你记地震往事的这篇文章后感慨良多。首先是觉得世界真小。我在师大读书时令尊教我们年级汉语,这你已知道。陆宗达教授教我们古代汉语,他的公子陆敬作为脱产干部插班到我所在的班级,当时他很愿意与我们年轻人聊天。陆先生讲古汉语基本上没有教案,课上像讲故事一样。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分析王维的《老将行》,他把其中两句写在黑板上:“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他说,左肘怎么会生出垂杨呢?这显然不通。于是他解释说,这是因为王维读古书没读通,闹了笑话。古代“柳”字和“瘤”字相通,而柳树和杨树又属同科。王维以为以垂杨代柳更豪迈,想当然地以为把柳树换成垂杨未尝不可。可是他没想到,即使用柳树也不合理。他没想到他所读的古书中的“柳”字是“瘤”的意思。他把古人说的长了瘤子理解为长了柳树,又自作聪明地把柳树和垂杨等同起来,写成胳膊肘上长杨树了,犯了一个大错误。这典故来源于《庄子·至乐》。陆先生讲课声音洪亮,有趣味。

他说,左肘怎么会生出垂杨呢?这显然不通。于是他解释说,这是因为王维读古书没读通,闹了笑话。古代“柳”字和“瘤”字相通,而柳树和杨树又属同科。王维以为以垂杨代柳更豪迈,想当然地以为把柳树换成垂杨未尝不可。可是他没想到,即使用柳树也不合理。他没想到他所读的古书中的“柳”字是“瘤”的意思。他把古人说的长了瘤子理解为长了柳树,又自作聪明地把柳树和垂杨等同起来,写成胳膊肘上长杨树了,犯了一个大错误。这典故来源于《庄子·至乐》。陆先生讲课声音洪亮,有趣味。

“柳生其左肘”这句话,确实出于《庄子》的《至乐》篇,是借助杜撰的“支离叔”和“滑介叔”在杜撰的山上讨论好恶、生死。“俄而柳生其(滑介叔)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说的是滑介叔胳膊上生了柳(瘤子),开始觉得不高兴。后来他的朋友一问,他又说没什么不高兴的。讲了一套生死变化不可抗拒、无所谓好恶的理论。而王维借用这个典故,来描写一员老将,年轻时英勇,能用强弓射杀山中猛虎,甚至射麻雀能选择射左眼或右眼,弄得树上的麻雀们“无全目”。现在老了,“垂杨生左肘”。陆老批评王维读古书不够细致,从训诂学的角度讲,是有道理的,王维确实在此处犯了一个训诂学意义的错误。但他是诗人,诗人有训诂学以外的考虑。诗歌是讲究意象的,而使用意象,是为了表达诗的主题。从意象的角度看,王维很可能是想表达“廉颇老矣”,肌肉消失,赘肉增生,松弛而下垂,不一定能够再拉开强弓劲弩了。用下垂的柳条来比喻松弛下垂的赘肉,固然十分夸张,但夸张是诗人的特权,不应该过分苛责,否则“白发三千丈”也就不能接受了。我当年在同和居听到这个段子,觉得十分精彩。后来再听到北师大的老大哥们复述,就不免想的多了一层。回头来看,在这个具体例子上,我更愿意对诗人放宽创作的自由。哪怕他是将错就错,却也找到了一个过分夸张但效果惊人的特殊意象,甚至比长个瘤子更适合表达该诗的主题。

不过,我少年时期从陆老先生那里得来的原则性感悟——读诗者不可忽略小学——却仍然值得坚守。同和居解馋兼聆教之后大约五十年,我真遇到了一个机会,把老先生的训导用到了自己的阅读生活之中。我读杜甫《夜归》时,发现古人对杜诗的注解,颇有值得商榷之处。先把全诗抄录于此,供大家参考:

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杜臆》的作者王嗣奭把颈联中的“嗔”字释为嗔怒、抱怨:“一炬足矣,两则多费,故嗔之。此穷儒之态也。”(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5358页)他的说法,与杜甫生活的情况不合。杜甫在夔州的生活,相对稳定、相当富足,有果园四十亩、奴仆四五人,且经营管理公有稻田一百顷(一万亩),并非王嗣奭笔下的“穷儒”。而且杜甫一生虽不富裕,但生性慷慨,绝非为了一茎灯草、两茎灯草而不肯咽气的严监生者流。说他为了两根蜡烛而嗔怒家人,既不符合他当时的生活环境,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更何况“山黑家中已眠卧”,点燃两根蜡烛的更可能是他自己,而非任其迁怒的他人。写诗要靠灵感,而读诗偶尔也有灵机一动的时刻。我读到王嗣奭的解读,耳边无来由地响起了陆老先生那洪亮的仿山东口音:“摔死了,你老!”紧接着就想起了“垂杨生左肘”的故事。于是我细读上下文,查了几本古代字书,倾向于使用“嗔”字的本义来解读此句,把这一句理解成“庭前把烛两炬嗔”的倒装,把“嗔”理解成发出很大的声音。《说文》曰:“嗔,盛气也。段注:门部曰阗、盛貌……盛身中之气使之阗满。从口真声。”段注:“待年切,十二部。诗曰‘振旅嗔嗔’。”段玉裁认为,表示怨怒的那个字是“謓”(chēn),而“嗔”则是“今俗以为謓恚字”([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8页)。也就是说把“嗔”(盛气)误当作“謓”(怨怒)字用了。段玉裁说的“今俗”应该是指清代人约定俗成,普遍用“嗔”来代替“謓”,使“嗔”成为“謓”之俗字。这样看来,有可能是杜甫写“嗔”,用的是本字,而王嗣奭把它当作清代的俗字来理解,于是产生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解读。况且《玉篇·口部》亦云:“嗔,盛声也。”([南朝梁]顾野王著《大广益会玉篇》,中华书局,1987,25页)根据古代“嗔”字的正确定义,此处的“嗔”读作“阗”(tián)。阗者,满也,充塞也,或者用段玉裁的话说,是“盛身中之气使之阗满”。夜归遇虎的杜甫,受到惊吓,用手中藜杖比画、抵挡了几下,闪身跑进自家修过不久的篱笆。但此时他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应对危机的状态,肾上腺素超量分泌,充塞体内,聚为“盛气”;阗满而流溢,发为“盛声”,大吼一声。声响传远,打扰了峡猿的睡眠。他举着两支蜡烛发出充满“盛气”的“盛声”,从生理机制上讲,和燕人张翼德在长坂坡上的吼声是一样的道理。尽管杜甫之吼不足以断桥,却也惊动了峡口之猿,长啸相应,故此才有了杜甫的“惊猿闻一个”。这样解读,使全诗的各个部分、诗与诗人都成为有机相连的一个整体,比王嗣奭的解释合理。

我一边为自己时隔半个世纪忽然想起了陆老的生动教诲而庆幸,一边赶紧找先父的老学生们请教。感谢崔枢华、施向东两位精通训诂和语言学的兄长,他们确认了我对“嗔”字盲人摸象式的查阅和解读。我回顾自己的思路,不禁掩口而笑:“摔死了,你老”—“垂杨生左肘”—垂杨=柳—柳,一声之转而通“瘤”—小学重要—王嗣奭读“嗔”不妥—查《说文》《玉篇》—向专家询问—比较合理的解读。可见高明的教师,传道解惑的时候常常用生动活泼的手段,这样学生的印象才深。“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时候就能想起“摔死了,你老!”这样生动无比的线索。沿着这条线索,老先生的教诲就自然浮现在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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