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颂斯谈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发此译文悼念指挥家,并附短序)
编译:张可驹
本篇是2016年,三联《爱乐》约我编译的九位指挥家谈贝多芬全部交响曲的一部分。其中,扬颂斯谈“贝三”,加德纳谈“贝五”,MTT谈“贝七”,夏依谈“贝九”。昨日惊闻扬颂斯做了古人,享年76岁,如今这实在算不得长寿。然而近十年来,我始终感到这位大师真的太累、太累了,因此惊愕过后,也唯有惋惜。翻出几年前的译文,寄托哀思,也作为致敬。
扬颂斯(Mariss Jansons)的职业生涯,从早年在列宁格勒做穆沙皇的助理,到奥斯陆时代的踏实苦干,再到竞逐柏林爱乐的“王位”而中途离场,最终执掌欧洲两大最顶尖的名团,在当代的指挥台上,实可谓英雄般的一生。如今人们的哀悼汹涌澎湃,但细思之下,对于扬颂斯的指挥艺术,国内乐迷长久以来的质疑何其之多。有人质疑其风格平庸,有人总是指责他无乃父之风(扬颂斯之父Arvid Jansons是苏联时代的指挥大家),凡此种种。
并且,扬颂斯当年与拉特竞逐柏林爱乐的“王位”时,自己选择离场,而后数年,拉特风头之劲,当真一时无二。可随着时间的发展,拉特的重心完全移至BPO,扬颂斯则同时职掌音乐厅管弦乐团与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不说,还将其作为客席指挥的脉络延伸至无穷之广,BPO也在此范围之中。渐渐地,扬颂斯的音乐版图使他成为当代真正的“英雄人物”,其所受之尊崇,唯有年高德勋的哈农库特、海廷克等人可能超越。可惜,这样的英雄事业也带来沉重的负担,最终将指挥家压倒,使他无法作为这一代的楷模而继续走下去了。
然而,扬颂斯成就的事业终归不会被遗忘,在一个“后巨匠时代”,他缔造的音乐版图更显得熠熠生辉,无惧任何怀疑指摘。以下是扬颂斯谈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正文:
当然很难说哪一部贝多芬交响曲是我的最爱,它们都是奇妙的作品。可倘若你一定要我选出一部,《第三交响曲》最得我心。对我四十余年的指挥生涯来说,该作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当我于2012年,在东京灌录这首交响曲时,并不想刻意在自己的演绎中留下特别的,或是历史性的痕迹;但与此同时,那也是我与贝多芬联系特别紧密的一刻。
我相信《第三交响曲》代表了古典杰作所跨出的一大步,在第一和第二交响曲中,的确,你会感受到这是贝多芬的作品,但音乐同莫扎特、海顿的作品有很深的联系。尽管你在《第二交响曲》中已经能听到我愿称之为贝多芬之魂的东西,真正带来革命性转变的却是《第三交响曲》。该作使交响乐创作的方向完全改变。我观察作品的和声结构及全曲的构思,发现在你能想到的每一方面都有革命性的手笔。或许你会指出,贝多芬在《第二交响曲》中已经写过类似的谐谑曲了,但却是在《英雄交响曲》中,他写出了十足纪念碑式的理念。
第二乐章包含着难以置信的深度,采用变奏曲形式写成的末乐章则显示出一次大踏步的前进(译注:应指特别相对于古典时期的变奏曲传统)。第二乐章是一首葬礼进行曲,但首先,它是一首进行曲。在这首进行曲中,首先需要确认音乐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而非以八分音符为一拍。因为当你以八分音符踏出行进的每一步(每一拍),就会使音乐变得难以置信的缓慢。同样,你需要注意避免使音乐听上去激动不安。
或许,该作有些“浪漫主义”的气息,譬如在第三乐章,圆号表现出自然的意象(译注:以圆号象征自然是浪漫派交响乐的特点),但我不会因此称它为第一部浪漫主义交响曲。对我而言它是古典的,仅是在其内心世界及暴烈的音乐语言中,有着无比磅礴的思想。例如在末乐章,贝多芬表现第二主题所构成的宏伟高潮时仅用了三支圆号,双倍的木管乐器以及弦乐,听起来却仿佛包含了整个世界,这是马勒的风格。难以置信,这个人是怎样做到的?通过如此有限的手段,到达这样的精神世界。这是他曾经用过的乐队(编制),仅仅多了一支圆号。究竟是怎样的天才使他在“资源”如此有限的情况下,能够引入,并最终实践如此磅礴、深邃,宇宙般宏阔的理念呢。有些作曲家采用了成群的木管与打击乐器,音乐的内容与气概中的力量却无法与之相匹配。
临时记号(accidental)及半音散布于该作之中,可第一乐章清楚地以降E大调写成,第二乐章是关系紧密的c小调。第三乐章又是降E大调,所以在调性方面没有非常戏剧化的转折。在这方面,它是相当、相当古典的。在第一、第二交响曲之间,出现了如此巨大的不同,而在该作之后的“第四”,可能不是那么戏剧性的交响曲,贝多芬还是在每部交响曲的音乐语言中表达了一些新东西。
甚至在创作《第二交响曲》的时候,贝多芬已经写了海利根施塔特遗嘱,他在其中表示自己已不想再活下去。这份遗嘱我读了很多次,它总是让我热泪盈眶,然而在同一时期,他写出了如此难以置信的音乐,充满了光明与乐观的情绪,有时甚至是幽默的。他拥有极为成熟、强健的心智,超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之上,伴随着巨大的精神力量。当然,他曾希望将侅作献给一位伟人,所以这里出现的、音乐语言中的感受与理想之伟大,或许是因为他想要表达伟大的、革命的理想。
尽管这是纯粹的音乐(译注:相对于标题音乐而言),作品却超越了贝多芬的时代所常见的传统风格的界限。它进入到更宽广的境界,是一部宏大的作品,是人类创作的最伟大的交响曲之一。音乐本身表达了如此之多,以至没有什么词汇可以表达我指挥这部交响曲时的感受。它是如此伟大和深邃。
我们可以假设和猜想,却永远无法确实的知道,该作在作曲家本人的时代是如何演奏的,因为同时代的注解,以及贝多芬身边的人所留下的标记非常难于判断。直到节拍器的标记受到关注,有人坚持它们是正确的,有人则认为并非如此。我们从贝多芬写给车尔尼的信中得知,当作曲家自己担任指挥的时候,整体上很难按照节拍器的标记来演,因为他运用自由速度非常频繁。有太多彼此冲突的指示,及其它许多证据证明,对于该作的演奏很难找到某种“决定性的”指导。我只能说,我们努力跟随乐谱的内容,但我反感那种单凭对于过去的假设而作出的教条性的决断。在演奏中,哪怕是演奏这部深入我心的作品,关键也并非是我想要什么。
大家同心协力,仅是想阐明作曲家的愿望和他心中的音乐。真相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