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三世:从明的古雅到清的华美

《苏州日报》2020年11月14日 B02版

  □蔡春生

  苏州砚刻肇始于汉,最晚在五代两宋时期,砚刻技艺就已十分高明。而从明代中期到清早期,苏作砚雕毫无疑问是国内最高水准。

  明代苏作砚雕已自成体系,形成了大气端庄、雍容典雅的艺术特色,作品讲究造型、线条,审美理念与明式家具一脉相承,是当时国内最有代表性的砚雕流派。

  清早期专诸巷顾家三代琢砚,名震砚林。第一代顾德邻琢砚,“他人抚而仿之,终莫能及”。第三代顾公望,入宫琢砚。最为著名的是第二代顾二娘,更多地追求雕镂刻画,开启了“圆活肥润”的写实风格,成为清代华美风格的代表。

  爱砚的人都会去专诸巷

  著名学者张中行到苏州时,特地去了专诸巷。专诸巷因春秋时期刺杀吴王僚的勇士专诸而得名,特别在明清时期,这条巷子成为手工匠人的集聚地,尤以玉雕规模最大,绘制《姑苏繁华图》的画家徐扬,也来自这条巷子。

  但吸引张中行的,却是清代早期这条街上的一位女子。

  没人知道她的准确名字,只知道她姓邹,后来嫁入顾家,人们都叫她顾二娘,是个制砚的女子。张中行寻找顾二娘遗踪的愿望终未实现,便把情感寄托在看到的一口古井上,“容貌还很古,如果它的生年不晚于清初,那就可以推知,顾二娘是常到这里汲水的。”

  他感叹:雕龙妙手知何处,故井空余洗砚情。

  每一个爱砚人到了苏州,都有这样一个情结:去专诸巷走走。

  巷子呈南北向,北端临近阊门,熙熙攘攘地接入喧嚣之间,愈往南走愈见清冷静谧。

  专诸巷的古迹已经很少了,唯有张中行说的那四眼古井,迄今已不知历经多少个年头。专诸巷连同周围这一带都是如此,大片居民区夹杂着几处衰败的古迹或古建,隐约诉说着曾经的历史——在明清的盛世苏州,这里算得上是红尘中一二等繁华地。

  曾经,这条巷子周围的工匠不可计数,然而最有名的还是那个刻砚的女子。顾二娘,在文人的记载下熠熠生辉,在整个古代中国,再没有第二个砚匠享有这等声誉。

  张中行说:“斜风弱柳专诸巷,永忆吴门顾二娘。”

  他人抚而仿之,终莫能及

  顾家的事,要从明末清初的顾道人说起。顾德邻,号顾道人。也有人写作顾德麟或者顾德林——当时的笔记散文和地方志,竟出现了多个不同的“邻”音写法,究竟哪个更为可靠也就难说了。至于究竟为何号作“顾道人”,并无资料记录。

  在古代,有志男儿自然纷纷以读书入仕为理想,顾德邻的读书梦破灭了,此时他的选择是——做砚台。

  明清盛世的苏州,商品经济十分繁荣,手工业者的产品能卖出很好的价格,甚至他们也能在主流社会中占据一定地位,陆子冈不就能与缙绅阶层平起平坐吗?那个时代手艺人中的佼佼者,也依靠着文人们的书写记录,得以将名字留在历史的漫漫长河间。顾德邻,就是当时制砚队伍中的佼佼者。

  制作砚台,无疑是顾德邻文人梦的一种延续。

  顾德邻不知道,他的这一选择,成就了苏州砚史的一幕辉煌。也正因为他的读书未就,无意间书写了苏州在中国砚史中的地位和高度。

  顾德邻制砚有多神?

  吴县(属苏州)本地文人朱象贤在《闻见偶录》中说:“凡出其手,无论端溪、龙尾之精工镌凿者,即古雅,名重于世。”

  另一位吴县本地文人黄中坚更是一句话道尽顾氏制砚的高明:“他人虽抚而仿之,终莫能及!”

  顾德邻为什么比其他人做得好呢?想必有一个原因——他是个读书人,对砚台的理解力和审美境界高过寻常的工匠。

  顾德邻刻过多少砚,今人是不太知道了,然而他必定雕刻过一方“索砚”。索砚就是括囊砚,“括”字意思为紧束,“括囊”即扎紧袋口,这种砚就是束颈收口的袋形砚。这个款式在古砚中流传颇广。

  黄中坚在《蓄斋二集》中讲了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他看到顾德邻给许允文制作了一方索砚,非常喜欢,也给了顾德邻两方端石去制作,但石头材质不太好,款式也和那方索砚不一样,因而并不太满意。他决心觅一块好料,再请顾德邻加工,但这时顾德邻已经去世了,于是便引出了后面这位大家……

  “实无其匹”第一人

  古人买一块好的砚料并不容易,直到十多年后,黄中坚才“三金易片石”,得到了满意的砚材。但十多年间顾家发生了很大变化。儿子顾启明传承了顾德邻手艺,但寿命短,此时已经去世。顾德邻的孙子顾公望已长大成人,因为善于制砚被召入内廷,为皇帝琢砚。

  黄中坚知道这些信息后一声浩叹,“吴中绝无能手”,这片砚石该找谁加工呢?隐约听说顾启明的妻子顾二娘也得了家传,起初黄中坚并未在意,但不久这个女子的制砚名声益发响亮。康熙五十三年(1714)的秋天,黄中坚见到顾二娘,请她随意制作,也不用在乎什么款式了,没想到顾二娘一看石头,竟认为最合适的便是索砚。

  真可谓冥冥中自有安排。

  顾二娘的手艺能比肩顾德邻吗?索砚到手后,黄中坚细细比较,觉得索砚过于工巧,好像不如顾德邻的古朴,除此之外,温纯古雅很有味道,黄中坚十分满意,“廿年夙愿一日得偿”。并作铭:“是名索砚,顾家妇制。质美工良,宝之勿替。”这方“索砚”,成了黄中坚心目中不可替代之宝。

  从顾德邻到顾二娘,刻砚时风已变,正是从明式向清式过渡的时期,顾德邻尚保留古朴意味,顾二娘则更多地追求雕镂刻画。

  黄中坚尚且还提到了顾二娘索砚不够古朴的小小缺憾,但大多数文人的记录都清晰地表明——在那个时代,顾二娘是当之无愧的刻砚第一人,其声望无人可比。

  当时很多文人,都管顾二娘叫“顾大家”。“大家”这样的称号,在中国古代工匠史上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清代诸多文人在笔记中还共同记载着顾二娘的一项技能:以脚尖点石,就能辨别砚石好坏。因为玩砚者素来是用手摩挲、用眼观察来辨识砚石状况的,顾二娘却用脚尖就能感受出质地好坏,你说神不神?

  伯牙子期,砚田知音

  “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给顾二娘写这首诗的人,正是黄任。黄任(1683—1768),字于莘,又字莘田,永福(今福建永泰县)人。黄任最有名的身份之一为诗人,著有《秋江集》共六卷,从《秋江集》选编而成的《香草笺》,在中国诗坛很有影响力。

  黄任另一个身份,便是藏砚家。黄任有个号叫“十砚老人”,他的十砚轩在文人圈子里十分知名,就连乾隆皇帝也以拥有黄任的砚为乐事。十砚轩的“十砚”具体是哪十方?它们去向何处?

  黄任朋友林正青写过《十砚轩记》,得了十砚后,“乃就吴门顾大家琢磨之”……也就是说,这十方顶级砚台,都请吴门顾二娘琢磨加工过,这说明黄任对顾二娘有多么信任,也足见顾二娘制砚手段之高明。

  黄任后来到端州地区做官,世人传说他得了许多砚台,这十方砚就是那时候得到的。这可冤枉煞了他!其实早在就任四会知县前,黄任就已将这十方砚收入囊中。相反,爱砚如痴的黄任到了端州,誓不轻取一砚,还是很有文人风骨的。

  在写作“割遍端州十里溪”一诗后,黄任还有题字:“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之,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两人之投缘默契,由此可见。如此交情,在中国古代文人和工匠之间极为罕见,也算得上前无古人了。

  雍正十一年(1733),黄任写道:“古款微凹积墨香,纤纤女手为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款式古雅的一方砚台,微微凹陷的砚堂间散发着墨的馨香,令黄任想起了当时已辞世的苏州顾二娘。

  生前赞,逝后悼,黄任关于顾二娘的诗在文人间传播,包括袁枚等文人都曾有辑录。就这样,推而广之,顾二娘声名日著,成了中国砚史的一座永恒丰碑。

  只见二娘款,不知真与假

  顾二娘很早继承家学,后来又“独擅其艺二十年”,在整个人生过程中,雕刻过的砚台绝不在少数。

  然而我们看到的大量“顾二娘”款,却总是经不起推敲——十有八九露破绽!不是铭文有些问题,就是做工不太到位。

  乾隆时的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说顾二娘的砚“特无款识,不易辨别;凡细书八分款‘吴门顾二娘制’六字者,大抵皆伪”。这个说法究竟是真的,还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到如今也无人知晓了。但传世的顾二娘款古砚,真假莫辨是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顾二娘款特别多?因为她名头大。自从顾二娘去世就不断有她的伪款出现。起初由于顾二娘和黄任有渊源,造假者往往将顾黄的大名放在一起仿刻,并且还是以仿黄任款为主,随着时间推移,顾二娘名气越来越大,就直接刻顾二娘大名了,未必再刻署黄任的名头。

  既然从清代就开始了频繁的仿刻,辨识顾二娘款就越发困难了。

  顾二娘款的砚琳琅满目,在很多博物馆赫然陈列着。可是,确证是顾二娘作品的,真是寥若晨星。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有些砚台款式即便不是顾二娘雕刻的,最初也很可能是顾二娘设计或创造的,或者是顾二娘喜欢的题材。通过这些款式,我们可以管中窥豹,领略顾二娘的创造力和艺术成就。

  凤凰。大概是女子的缘故,顾二娘雕刻了不少的凤形砚,如今也能看到诸多真真假假的顾二娘款凤形砚资料,比如萧山朱氏收藏的一方凤砚,绚烂华丽,每个石眼处都巧妙雕刻成羽翎。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一方顾二娘款砚台,也用“薄意雕”刻了一只凤凰,雍容华贵,用的材质正是上好的苏州蒦村石。

  燕子。有几方款式古雅的砚台,背面也用“薄意雕”刻着两只燕子,工艺绝精,意境极美,这些杏花春燕之砚虽然未必都是真品,但这一造型款式的原作者很可能就是顾二娘。

  索砚。黄中坚记载顾二娘为他制作过一方索砚,那必然是真实存在的一方顾二娘砚台,只是实物至今未见传世。

  笸箩。顾名思义,就是以农家笸箩为题材雕刻成砚,极具生活情趣,从清代直到今天都有砚人雕刻。

  菌菇。顾二娘制作砚台有“圆活肥润”的理论,而菌菇很能体现这样的风格,有些菌菇砚刻有顾二娘的款式,其雕工往往十分精湛。

  ……

  关于顾二娘作品的争议还将持续,但要说吴门顾二娘影响了一个时代乃至后世数百年的刻砚风格,这是绝不为过的。

  无后的传承之痛

  顾德邻有一个制砚理论:“刀法于整齐处易工,于不整齐处理难明也。”就是说,制作规整的砚台易于奏刀,但雕刻随形的砚台更有难度,“理难明也”,可见他更欣赏的不是规矩砚而是随形砚。这也代表了清初的时风,砚雕风格逐渐由规矩转向随形。

  顾二娘也有一个理论传世:“砚系一石,琢成必圆活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她也青睐于随形砚的雕刻,而且要雕刻得“圆活肥润”,显然这是对顾德邻砚雕理论的传承和发展。

  顾家第三代顾公望,也因善于制砚被选入内廷。清代在宫中刻砚的肯定不乏其人,然而这样有幸留下姓名的,同样也不多见。顾家三代人不仅刻砚,而且精于刻砚,这无疑是中国砚雕史、中国工艺史上的一个奇迹。

  顾二娘的琢砚和成名,不能不说与丈夫的早逝有所关联。

  而对顾二娘本人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个遗憾。文人用砚赏砚固然风雅,工匠刻砚可并不是轻松的体力活。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很可能因为丈夫的早逝,顾二娘没有亲生儿子。顾二娘认了两个干儿子继承香火,都亲传衣钵,可惜其中一人同样早夭。剩下的这位,就是曾经入宫刻砚的顾公望——顾公望也并非外人,是她邹家的亲侄儿。

  然而不幸的是,顾公望也没有儿子。朱象贤在《闻见偶录》上记载,感慨:“将来不知何所传也!”

  当时顾公望应该已经从北京回到了苏州,年纪似乎也比较大了,可是直到那时还没有继子。至于后来究竟有没有人承袭顾家这门技术,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可以确认的是,顾家此后并没有留名砚史的人物。

  顾家三代的琢砚传奇,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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