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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98岁高龄的老顽童黄永玉,曾不止一次调侃过自己的死亡。
登上《朗读者》那次,黄永玉聊起表叔沈从文的遗愿。董卿问他:“您以后也会回到故乡吗?”
黄永玉笑了:“我死了以后啊,我的骨灰不要了,跟那些孤魂野鬼在一起,自由得多,也省了飞机钱。”
想想又补一句:“生前我玩得很开心,死后,大家玩一会我好啦。”
小时候,黄永玉觉得自己的家乡真大,大到能装得下全世界最好玩的东西。80年前的凤凰是湘西地区最繁华的小城,对于还是孩子的黄永玉来说,好看东西实在太多了:大傀儡戏、傩园戏、划龙船、重阳登高、元宵舞狮……作为小城第一对自由恋爱的新式夫妻,母亲是凤凰城里第一个剪短发、穿短裙的女性;父亲喜欢画画,能弹一手全凤凰独一无二的风琴。家里经营的“古椿书屋”,是凤凰非常名的私塾馆。小时候,黄永玉便听家里太婆说:“我们家不买田,一块砚田足够了!”可黄永玉偏偏与书本无缘,别人都在埋头苦读,他逃学跑去青石板小巷子里闲逛。匠人风筝画得漂亮,他一看就是半天。他总觉得,小小的凤凰城里,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纵使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为它骄傲。”直到12岁家道中落,在外头“打滚”了五十年后,黄永玉才发觉,家乡实在太小了。因为无力抚养,父亲黄玉书将黄永玉托付给堂弟,将他带到了福建的集美中学。日子过得很苦,开学第一天他就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了袜子和肥皂。上课没有书,他整日泡在图书馆,翻遍整栋楼的书也没能调动起他想学习的心。两年留了5次级的黄永玉,成为集美拥有同学最多的学生,人送外号“黄留级”。后来他回到厦门,光是请他吃饭的同学就有两百多号人。艺术天分在那时就显露了,他一度疯狂迷恋上木刻,将自己的木刻作品投稿给一位报纸的编辑,却被浇了一盆冷水,“对不起,你的东西简直是童话。”后来,在老师朱成淦先生的推荐下,《大众木刻》月刊上发表了他的木刻《下场》,黄永玉领到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笔稿费——五块钱。拿到稿费时,他的手都在抖,转头又召集朋友狂撮一顿。因为成绩原因,黄永玉的学习生涯还是终止在他15岁那年。黄永玉有一把法国小号,是他在流浪途中省下饭钱买的,走到哪都带着。刻完了木刻就吹吹号,这使他士气鼓舞。和大多数文艺青年一样,穷得叮当响的黄永玉,揣着把刻刀四处打零工。他当过瓷场小工、码头小工、剧团见习美术队员,去哪都能认识新朋友,去哪也都有新的盼头。在战地做美工那次,他心血来潮跑去附近的寺庙游玩,看到院子里玉兰花开得顶娇气,忍不住爬上去伸手要摘。一位老和尚看见,让他下来。他不肯,一口一个“老子”,“老子高兴,老子就要摘!”法师没生气,招呼他到禅房坐坐。两人说着话,他忽然发现书桌上有写着“丰子恺”名字的信封,才知道这位听他一口一个“老子”的和尚,竟是丰子恺的老师,大名鼎鼎的弘一法师。多年后,黄永玉在北京修建万荷堂,要为自己的起居室取名字的时候,已经90多岁的吕正操打趣地说:“你年轻时喜欢称'老子老子’的,干脆就叫'老子居’吧!”“流浪”二字听起来潇洒,但在动荡中生活的八年,苦头也算吃够了。抗日战争爆发后,为了躲避战乱,黄永玉跑去江西教育观找了个美术相关的工作。他没日没夜地干,在动荡的炮火中生活了8年,做什么都想跟艺术沾点边。女孩叫张梅溪,出生书香世家,长的好看又酷爱文学,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将军。要不是因为女神顶优秀,平时嘴皮子滑溜的黄永玉也不至于连表个白都战战兢兢,开口就是:“我有一百斤粮票,你要吗?”当时张梅溪追求者众多,当然没理他。有位在航空站工作的年轻人,长得很潇洒。对方知道她喜欢骑马,没事就牵着马带她四处游玩。黄永玉没车没马,只能智取。他听说父亲曾用风琴攻下母亲芳心,便如法炮制:每天守在家门口,张梅溪一出门,便吹起小号欢迎。那支法国小号早已旧得不行了,倒是能同主人心心相印,紧要关头从没掉过链子。有一次他手头只剩下了八角钱,想买块木刻板,又想要理发。张梅溪得知后,噗嗤一笑,说:“你赶紧去理发,木刻板,我给你买!”芳心是赢下了,可看到准女婿登门灰头土脸,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张梅溪父亲气得笑不出来:“我的宝贝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流浪汉?”他把张梅溪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也不让回信。梅溪急了,以出去看戏为由偷跑出来,又卖了身上仅有的金链子,坐在一辆货车顶上要去找黄永玉。听说了这事,原本心灰意冷的黄永玉跟打了鸡血似的,从朋友那借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直奔60公里外的赣州。离赣州还有10公里路已是晚上10点多。他找了个鸡毛店住了下来,店里没有被子,只好用散的鸡毛盖在身上当被子,整夜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跳蚤……可他开心得睡不着。第二天赶到赣州时,张梅溪见到头发上全是鸡毛的他,笑得大弯腰,还流了眼泪。看到心爱的女孩远远走来,黄永玉拳头紧握又得假装镇定,“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你为什么现在才问?你问,我早答应了。”女神羞着脸呛他。几天后,两人在《赣州日报》刊登结婚启事,誓要风雨一生。就在黄永玉一家三口在香港一栋小阁楼里甜甜蜜蜜,节衣缩食。另一头的表叔沈从文,正在北京大学任教。当年已经举办了几轮画展,小有名气的黄永玉,压力依旧很大。每个月的薪水交了房租就所剩无几,还得靠木刻、画速写、写点散文投稿过日子。沈从文多惜才啊,他偶然在杂志里读到黄永玉的文章,很激动,赶紧飞书一封:“你应速回,排除一切干忧杂念速回,参加这一人类历史未有过又值得为之献身的工作!”黄永玉想搏一把,和张梅溪带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坐火车来到了北京,住进了沈从文的四合院,进门大喊,“啊!北京,我要来征服你了。”叔侄两几十年不见,却意外地合拍。没事就聚在一起说说俏皮话,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连“黄永玉”这个笔名,也是沈从文给起的。黄永玉总想着法子从生活里找乐趣,上课偶尔从窗子跳进教室,美术课放西洋音乐。假面具、假手枪买一堆,有事没事吓人一跳,极开心。他又觉得一家三口不够热闹,和太太张梅溪养起各种小动物,猫头鹰、火鸡、猴子、小梅花鹿……整日上蹿下跳的,倒也热闹非凡。这样过了几年神仙日子,黄永玉也迎来了自己的创作巅峰,他的木刻作品《春潮》、《阿诗玛》一度轰动中国画坛。黄永玉听说有人画了只猫头鹰,出了大事。他不以为然:“画猫头鹰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画过。”他跑去展览一看,挂在最中间的那只猫头鹰,正是自己的作品,傻了。举报他的正是同住一个大院的老同学。扫除一开始,这个善良老同学就吓破了胆。他悄悄告诉黄永玉:“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啦!”黄永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你个狗日的,你到底揭发些什么?”骂完恨不得给他脸上两拳,可转念一想,他身体不好,经不起,又放弃了,连忙跑去告诉表叔。结果,沈从文非但不慌张,反而捂着嘴笑:“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个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事实没有想象的乐观,黄永玉挨了第一顿毒打。外头来的人拿皮带一下一下地抽,黄永玉就站着一动不动,一下一下地数。数了好久,总共224下。他在心里跟自己“死磕”,“要是哭了喊了,我就是孬种!”白衬衣变成血红色,鲜血沾在后背上,衣服一脱,连皮带血撕下来。太太心疼地掉泪,黄永玉拍拍她的头,安慰说:“我坚信世界不会一直这个样子。”“我用粗糙的大手紧握你柔弱的手,战胜了多少无谓的忧伤。你常常紧握着我这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粗糙的大手,母性地为这双大手的创伤心酸。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后来被下放到干校时,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黄永玉的书瘾常常发作。整个农场只有一本《辞海》,他就把那本《辞海》翻看了两遍。上午劳动中休息15分钟的时候,他去逮蛐蛐,挖个坑看蛐蛐打斗。见身边有人垂头丧气了,他仍旧拍拍肩膀:“熬着一点啊,生活不会永远是这样的。 ”运动高潮那会儿,黄永玉一家人被赶出大杂院,住进一间狭窄的房子,一日中落不得几分阳光。嫁给黄永玉之后,她便开始操心起一家人的饥饱冷暖,为了省钱,挑几十斤粮食走山路是家常便饭,不知不觉身体也强壮起来。她常常自我调笑:“这大山,能把林黛玉变成了花木兰。”黄永玉急得不行,他灵机一动,在墙上画了一个2米多宽的大窗子,窗外是绚丽的花草,还有热烈的太阳。远远看去,倒真像是一派好风景。“我们的爱情,像我们的生活一样顽强。”当时为了避嫌,叔侄两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有一次两人在胡同口遇到,眼睛都没斜一下就擦身而过。沈从文头也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两家人像是颠簸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的两只小船,相距那么远,又各有各的波浪。令黄永玉惊讶的是,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表叔,比想象中坚强洒脱。每天批斗会下来,很称职地拿起扫把跑去天安门左边的历史博物馆打扫女厕所,见人还是笑眯眯地问好。“要从容啊!”想到这里,黄永玉把头一歪,不愿意让眼泪掉下来。50岁生日那次,他跑去北京交通部门要求考汽车驾照,拉着对办事处同志的手一再保证:“虽然年近花甲,但年龄绝不是问题。”实际上,早年间,黄永玉就骑着摩托车、叼着大烟斗满街跑了。很多年后白岩松去他家中采访,一只脚刚踏进去,见红色法拉利就停在门口。头发花白的黄永玉嘴里仍旧叼着那只大烟斗,准备出门飙车。有一次,黄永玉约金庸、梁羽生吃饭,吃到最后,该买单了,三人愣头愣脑地互相询问:“谁带钱了?”“我没带!”“俺也没带!”眼见着就要挨打,黄永玉二话没说,立马用手指蘸了点豉油辣椒酱,把店里养的宠物鱼,活灵活现地画了下来。金庸见状立马打电话,让附近《星岛日报》的编辑带稿费来买单换画。随后三人拍拍屁股,大笑出门。有人说他老不正经,他回怼,“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黄霑和林燕妮闹分手那次,眼看电影公司破产,朋友一个接一个消失,黄霑想死的心都有了。黄永听说了这事儿,跑去给他做心里辅导:“失恋算个屁,你要懂得失恋后的诗意!”黄霑呛他:“你放狗屁,我上吊的心都有了,还能有诗意?”很多年后,黄霑在媒体前回忆:“当时全香港都希望我死!只有他来安慰我。”他大笔一挥,为黄永玉题了幅字:你是个妙人,是个少年狂。21年前,黄永玉正在意大利的家中画画,女儿上楼来告诉他:“汪曾祺伯伯去世了。”黄永玉一脸淡定地说:“好啊,好啊,汪老头也死了呀。”老朋友们都走了,只剩他一个。提到死亡,他依旧“吊儿郎当”, “骨灰就不要了,倒进马桶一干二净。回来大家喝一杯咖啡了事。“朋友劝他把骨灰留起来。他说:“你想我了,就看看天,看看云嘛……”送别那天,他发现太太变了好多,“老了,老了……”曾经连老鼠都害怕的人,挑着粮食四处帮忙,把几家人的担子全扛在肩膀上,过了这么些年。黄永玉的一个大书柜里,有沈从文生前与自己往来的上百封信。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得知沈从文生前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可刚写完楔子便走了。黄永玉心有遗憾,这本大书,他想帮表叔接着写完:“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替从文把未完成的书稿写下去!”如今98岁的黄永玉,每天早上起来办完该办的事,照例开始写小说。他说:“长天之下,不要空耗双手。”
那天临走前,他缠着老和尚要一幅字,至于什么字,交给和尚自己想。后来顽童去别处玩了一个星期,再踏进寺院便得知弘一法师圆寂了。进入小院,弘一法师侧身躺在木板床上,神色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桌上留有一张法师写给他的字幅:“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17岁的黄永玉没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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