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20:沿河流行走(李汉荣)
沿河流行走
李汉荣
河是如何转弯的
河的最好看的地方是转弯的地方。
越看越觉得,这个弯转得恰到好处。只有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在转过很多弯之后,这条河才如此耐看。
那缓缓转过的大弯,形成了妩媚、宽广的河湾,河走到这里已见多识广了,河要从容地深呼吸,河要与两岸做一次长谈。于是,河放慢自己,时间和生活都放慢了,太阳落山的速度也放慢了,野花、芳草、树木、游鱼,都在这里驻足,岸上游玩的中学生,也时常停下来,向水底那些白云和星星,学习清澈的语言。
河的上游,峡谷仄逼,转不过身的河水,只好在险峻处急转弯,急浪陡立,激流飞雪,能听见憋屈的河水,如雷的气喘,河在乱石里擦着身子侧着身子弓着身子,河终于把自己射了出去。那射出去的都是河的血泪,河的破碎的灵魂。
总是这样,急转弯,慢转弯,转了许多弯之后,一条河才成为从容吐纳、波澜不惊的大河。
这就是为什么在河的下游,很少听见喧哗、咆哮的声音,转了许多弯之后,河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度,能容纳岸上和天上掉下的一切,河已经看见了大海,河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
河躺着。从远古一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转弯改道,那是它在变换睡眠的姿势。
远远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详。那轻轻飘动的水雾,是它白色的睡衣,时时刻刻换洗,那睡衣总是崭新的。
远远地听,河在低声打着鼾,那均匀的呼吸,是发自丹田深处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静的,它睡着,万物与它同时入静,沉入无限澄明的大梦。
河静静地躺着。天空降落下来,白云、星群降落下来,也许待在高处总是失眠,它们降落下来,与河躺在一个床上,河,平静地搂着它们入梦。
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它的影子落下来。于是它打捞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进河里了。于是世世代代的鸟就在河的两岸定居下来,它们飞着、唱着、繁衍着、追逐着,它们毕生的工作,就是打捞自己掉进河里的影子。
河依旧静静地躺着。河床内外的一切都是它梦中展开的情节。
河躺着。它静中有动,梦中有醒。阔大的梦境里有着沸腾的细节。河躺着,它的每一滴水都是直立着的、行走着的、迅速跑着的。一滴水与另一滴水只拥抱一秒钟就分手了。一个浪与另一个浪只相视一刹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远不知道另一滴水的来历,一条鱼永远不知道另一条鱼的归宿。波浪,匆忙地记录着风的情绪;泡沫匆忙地搜集着水底和水面的消息,然后匆忙地消失了。仿佛美人梦中的笑,醒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笑过。
匆忙,匆忙。每滴水都匆忙地迅跑着,匆忙地自言自语着,匆忙地自生自灭着。远远地我们看不见这一切细节,我们只看见,那条河静静地躺在床上。
有谁看见,河床深处,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
野河
在无人烟的地方流着。喂养一些野草、野花、野兔、野鹿,以及很野很野的风景。
是一条无人垂钓和捕捞的河。鱼们游在自己的家里,不安全来自它们内部,与烹调无关。鳖长得很大,放心地上岸晾晒它们的盔甲,一如隐士,晾晒古老的经书。
树随意长着。正直的、弯曲的,高接云天的大树和不思进取的灌木,纷然杂陈,互相衬托,各自都不识自己的魅力,只顾欣赏对方的魅力,最后大家都成了魅力。材与不材是林子外面的看法,树,只欣赏对方身上的叶子。
花可以开在任何地方。水走到哪里花就追到哪里。于是蜜蜂和蝴蝶都有了飞行的路线。
野鹿来到河边饮水,为自己美丽的影子忧愁,难怪它总是横遭追捕。它想象,水的深处,是否有一片安静的林子,使它能躲过那些凶残的牙齿?鹿,望着河水发呆,河水也望着鹿发呆。
一些石头横七竖八地守在河边,或卧、或蹲、或静、或动、或黑、或白、或丑、或俊,全都憨厚慈祥,时间一样沉默。河心的石头,制造了许多漩涡和泡沫,自己却一无所知。
水鸟来了,许多鸟都来了。鹦鹉发现自己太小了,与天空不般配,却正适合自己管理自己。鹤惊讶于自己的白,羡慕乌鸦的黑;乌鸦惊讶于自己的黑,羡慕鹤的白。它们都从水里发现了自己也看见了对方,它们全都想变成对方。河水哗哗地笑着,打断了它们的胡思乱想:也无黑,也无白,也无大,也无小,都是好影子。
水草茂密,安静地铺张着远古的绿色。芦苇于晚风中摇曳,无数温柔的箭簇,射向岁月,射向水天一色的苍茫……
忽然,前面出现了桥。先是木桥。有汲水女子从桥上走过,流水捧起她害羞的身影;她缓缓地走向鸡鸣鸟唱的村庄,走向静静升起的炊烟。
接着是铁桥、水泥桥,无数钓竿垂向河面,无数道路伸向河面,无数轮胎滚过河面,无数尘埃扑向河面。
河结束了它的“野史”。河浑浊,河淤塞,河渐渐断流,渐渐枯竭。一片荒滩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