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五岁少年所见的广汉起义(傅正深)
中秋佳节的晚上,吃完月饼,同院子的人围在一起耍。退休的蓝老先生,给大家摆了一个他亲身经历过的龙门阵。他说九三○年秋的一天晚上,广汉县中学钟楼上的大铁钟,突然在零点“噹噹噹”地猛响了十三下,接着全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熟睡的居民从梦中被惊醒了过来。
那年我十五岁,家住在县府街右侧,和县衙门是对门视户。枪声象放火炮儿一样,“哔哔嘣嘣”在我家门口响了一夜,子弹不断飞到屋顶上来,把瓦打烂了许多。一家人吓得直打哆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继父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双手紧紧抱住头,好象那样就保险了。母亲不住声地叹着粗气,我紧紧的依偎在她身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亮瓦。可是屋顶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敲响广汉起义信号的广汉中学老钟楼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枪声停了。我拉开门想出去看个究竟,被母亲一把拉住,狠狠地打了两巴掌。然而这两巴掌,并没有把一个少年人的好奇心打掉。我母是青光眼,趁她去做早饭不注意,我偷偷地溜了出去。起初街上尽见臂继红布的兵士,渐渐的居民也多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才知道是广汉的驻军昨晚“起事”了!
在军阀割据的“防区制”时代,广汉县是邓锡侯的地盘,驻扎着他的第二混成旅旅部和所属第三团的人马。旅长陈离(知名的民主人士)长年住成都。团长陶凯兼着广汉县长,就住在县衙内。昨晚起义军去县衙提陶凯,遭到旅手枪连的抵抗,发生了战斗。据说手枪连原来也是答应起义的,并愿意担负攻打县衙捉陶凯的任务。但是战斗打响以后却突然变了卦。除连长陈鹏率少数人参加起义外,其余的人反而保着陶凯从公园坠城墙逃跑了。我随着人流向县衙挤去,见头道门侧边的地上倒着一个士兵。据说他就是手枪连的,在开大门保着陶凯向外冲时挨了子弹。前任县长雷雨高也被起义军打死在他家门口。因他克扣军饷,欺压百姓,民怨太大。吃过早饭,打更匠走街串巷地传锣通知,要工农学兵、城市居民以及绅商各界人士去公园开大会,听讲演。打更匠的嗓门比平时格外宏亮。路过我家门口时,隔壁卖花生糖的范大爷打趣地问:“你声气蛮大,传一回锣给你几个大头啊?”打更匠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指头。那时银圆上都铸有孙中山或袁世凯的像。一个大头能买三斗米,可值价啦!难怪范大爷要把嘴巴惊愕成个“O”字形:“哎!你舅子倒会发财喃!”
邓锡侯是四川最大的袍哥之一,是民国时期陆军上将、四川省长
我跑进公园时,宽敞的坝子里已经站了许多人,一个蓄长发的青年,穿件灰布长衫,正站在广场中央讲话。因为人多圈子大,人们又不断地交头接耳,摆谈最新新闻,到底他说了些啥,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一个广汉中学的学生见我很着急的样儿,拉了我一下,以非常敬佩的口吻,兴奋地给我介绍说:“这个就是我们学校的曹获秋老师。坐在侧边翻本子的那个是陈XX......”
广汉武庙抗战标语
一个青年军官站起来讲话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啊!他就是陈鹏!手枪连的连长!陈旅长的侄儿……”我心里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嘘!”旁边有人制止我,我白了他一眼,很不安逸地换了个地方。其实人家知道的都比我多。
陈鹏很喜欢打篮球,公园里的球场上经常看见他矫健的身影。有一次我在球场边玩,篮球滚过来,我跑去拣起来使劲一甩,“嘣!”恰好打在来拣球的陈鹏头上,引得全场哈哈大笑。我害怕极了,面红耳赤地赶紧躲向一边想不到他也和大家一样哈哈大笑一阵,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笑着打球去了。自那以后,他每次看见我都要打声招呼。我呢?很不好意思,总是缩起脑壳从他身边悄悄走过。
“啊!那个是手枪连的班长叫罗南辉!”“快看!那个是广汉中学的先生魏ⅹ×!”群众指指点点地说着,我不断踮起足来引颈翘望。人们见这次“起事”是一些平时就很熟悉的人,心里一点也不惊慌、害怕。会上宣布罗南辉任团长,曹荻秋任政委,陈鹏任参谋长。会后搜查了警察局、税征所和县法院等几个重点机关。城里的几家大绅粮和大商号一概没有问津。
成都到广汉的路上四座牌坊鱼贯而立,根据梁思成的记载,它们均为清代节孝坊
起义总指挥部设在西街老君观内。大门口摆着两排长桌,几个青年学生正在起劲地演讲,号召人们踊跃参加红军,报名的年龄限制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内。报名的人很拥挤,都是青年学生,广汉中学的最多。我因为年龄不够,挤了一阵热闹就被一阵“地皮风”吓回家去了。
母亲正在倚门悬望,见我回来了,又气又爱怜,不断用手拭着湿润的眼睛。继父头也不偏地瞟了我一眼,就口袋头装茄子——叽叽咕咕地埋怨开了。他骂我是吃饭的甑子、穿衣的架子,一个钱事不管,就不会同街坊一起进县衙门去拣儿样东西回来?1
我从小死了父亲,跟母亲到继父家过日子,挨打受气已成了家常便饭。只可怜体瘦质弱的母亲,常常为了我的“不听话”,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经继父这一骂,我突然想起,早晨随着人们涌进衙门看热闹时,确有许多人正在把东西往外拿。想到这,我拔腿往县衙跑去。然而这时跑进去一看,到处乱糟糟的,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那些笨重的桌椅,也都被人搬光了。我到处乱钻,最后在县长客厅的阶沿下看到一个踢翻了的痰孟,瓷已经摔落了几块,便拣了回去。
这一天,不断有“地皮风”刮来,空气一阵比一阵紧张,人们象热锅上的蚂蚁。起义军当天下午就往绵竹县方向撤走了。街上变得死一般沉寂。母亲一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再也不许我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刚把门拉开,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就愣眉瞪眼地吼起来“不准出门!关倒!关倒!”我往两头一看,家家户户把门都闭得死死的。街上除了端长枪的士兵,还有挎短枪的警察。虽然不时有三三两两穿便衣的人群走过,但是腰杆上都胀鼓鼓的撬起一砣,看架势也绝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我一看火色不对,急忙缩回来把门关紧,躲在门缝后面看动静。街对面是广汉中学学生高××的家,几个警察正在“嘣嘣”地打门。门一开,几个警察拥就按了进去。不一会儿,高××被绳捆索绑地押了出来。继父站在我背后,他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啊!听说昨晚从成都开了好多队伍来啊!,硬是在抓人了哩!”
吃过早饭,打更匠又在传锣通知,这回恢复了他那不冷不热的调门:“各家铺户,照常营业!中学生,十八岁以上的青年人,一律到三清园具党部去开会。倘若不去,保甲连坐,家长受罚!”从我家门口经过时,范大爷没敢去取笑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闷前锣声在大街小巷久久回荡,真像道士敲的出丧锣。学生和青年的家长们,眉毛胡子都蹙拢一堆了。我不是中学生,也不满十八岁。母亲看着我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晚上高×X被放回来了,有人证明他没有参加学校的政治活动。据说这天抓了九十多人,各行各业都有,其中大部份是学生。凡是参加过学校政治活动的,报过名参加红军的,不管获没获准,都投进了监狱。
第三天,天刚麻麻亮,街上又响起了揪心的锣声。打更匠高声地吼着:“大家听倒呀!凡是拿了公家的东西,不管大小,值不值钱,限今日一律退还,不予追究!明天要全城大搜查,一经査出,按十倍价钱罚款。违抗者关进'猫儿笼’,决不姑宽1”“猫儿笼”即监狱,这本是报更夫平常的一句口头禅,此刻人们听了也胆颤心惊。
我拣的虽然是个烂痰盂,全家却如大祸临头,坐卧不安了。妈妈催促继父去还,继父一声也不吭,只管坐在矮板凳上唉声叹气地叭闷烟。我说:“我去!”妈妈又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我去吧!”拿起痰孟战战兢兢地走了。走拢县府门口,正要对卫兵说什么,却突然“叭叭!”被卫兵恶狠狠地打了两耳光。她把痰孟紧紧的抱在怀里,才没有掉到地上。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哩!
广汉县政府大门
去退东西的人,远远看见我母亲挨打,都站住不动了。谁愿去吃眼前亏呢?等到天黑以后,人们才偷偷地把东西放回衙门口。有人甚至往两头一看,见四下无人,把东西往街中间一放就溜了,连累附近的居民挨了不少冤枉打骂。
第四天,搜查果真开始了。警察和拿枪的士兵,凶神恶煞般涌进门来。他们到处乱钻乱翻,照着户籍牌子点名,看年龄,问职业。稍觉可疑,马上押起来,丢进“猫儿笼”,“听候审查”。屋里的东西也一样,若被认为“来路不正”就马上拿走,声称“查明退还”。其实是不查也不还,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街邻黄xx的母亲家里藏着一个铁壳热水瓶,是三年前成都个亲戚送的,当时广汉城里还很少见,老太太如获至宝,除逢年过节款待贵宾外,平时总是珍藏着,不肯拿出来用,被人们传为笑谈。这回被搜查出来,硬被说成“来路不正”,强行拿走了。老太太怎么舍得?她不顾家里人的劝阻,紧跟在丘八老爷身后,不断地申诉、哀求,大有不退还誓不罢休的样子。丘八老爷觉得伤了面子,一个戴“推屎爬儿”帽子的家伙,回头狠狠踢了她一足。等到儿女们来到将她扶起时,老太太已经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了!
抗战时期广汉西门城楼
隔一天,团长陶凯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了。城内城外,所有的庙子都住满了军队。接着就出告示,追赶起义军,捕捉嫌疑份子,审讯人犯……搞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乡下不断有枪声传来,有人说是曹获秋带着红军回米了!又有人说是陶团长派人在乡下抓农民。保甲长不断从门外伸进脑壳来打招呼:“出去不得呀!出了事情我们要犯连坐,担载不起呀!”母亲把我防范得更紧。我始终没有出去过。
第六天,传说起义军在绵竹县被围追的川军打垮了,陈鹏也被捉了回来。晚间不断有囚车进城,刺耳的喇叭声搅着人们的恶梦。夜,像传说中魔鬼的大笔,笼罩着整个广汉县城。天刚麻麻亮,开始杀人了。第一批枪杀了二十七人,其中除两个中年人外,都是满脸稚气的中学生。有的被押出来,还在哭流洒涕地喊:“妈哩!你快来看一下我嘛!”凄惨的喊叫声,在萧森的秋风中回荡,旁观者莫不为之动容。从这天起天天杀人,一杀就是几十个!
广汉街头一角
陈鹏是最后被杀的,和他一起遇难的还有二十多个青年军人。刽子手不敢把他们押出城外,就匆匆忙忙杀死在牛市坝(今南京路中段)的龙王庙门口。际鹏被押出来时,还满面笑容地向沿途的熟人告别。他的婶娘陈离太太,在刑场上给他铺好红毡流看眼泪躲开了。他从容不迫地踏上去。刽子手喝令他跪下,他一点也不理睬,继续喜笑颜开地向群众宣传他们这次起义的宗旨,叫群众不要害怕。正说着,一声尖厉的枪声从背后传来,他摇晃了几下就倒在血泊中了。几个士兵,大概是他婶娘喊来的吧?匆忙裹好他的尸体,抬上担架运回成都去了。
我躲在人群中目睹了这一切,又害怕又伤心。一位身材魁梧、年轻英俊的青年就这样被杀害了。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还时时在我心头萦绕。古人说:志士视死无惧色。在他身上,我看见了这种大无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