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牛肉粉
一
早年间,贵阳的牛肉粉就叫“牛肉粉”,尚未冠上“花溪”的定语,且不过是米粉众多搭配中之一种。依黔人传统的米粉做法,先是磨米为浆,加火蒸发祛水,经由一道水与火的磨砺,大米已至粉状。再用手揉制黏合,用器物挤压成圆丝面条状,即名米粉,用开水浸煮数遍即可食。米粉味淡,但极易入味,且荤素不忌,略加盐醋及青椒、花生等辅料,即成素粉;其他加何种辅料,便成什么粉,如豆腐粉、炖鸡粉、鸡肉粉、鸡肠粉等等,不一而足。大概经过了“磨米为浆”这一遭的缘故,米粉也如水一般能“随物赋形”了。
在诸种米粉中,一度以“肠旺粉”的名声最大。在以陈恒安先生为主要执笔人,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出版的《贵阳市指南》一书里有《黔味说略》一章,其间特辟有“肠旺粉”一条目,条目下详细介绍了米粉的制作法以及食用法,盛赞肠旺粉为米粉中“最特殊者”“黔人嗜之者尤众”。
民国年间声名显赫的“肠旺粉”,便是当下的“肠旺面”了。“肠旺”未改,而“粉”“面”易名。为何如此?究其原因,大概只因“粉”的名头,被牛肉粉占去了。换言之,米粉的最佳搭档,不再是猪肠与血旺了。
米粉与牛肉在贵州的相遇,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黔人喜食稻米,自然位于南方“稻作文化圈”内。实则贵州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加之河谷深切,本不利于水稻种植的。但看境内的“梯田”不分民族和地界的散落在大山间,便知“稻米”在黔人心中的地位,有些民族甚至视稻米为“真正的食物”,可见“稻米”已成为一种食物信仰了。作为大米吃法的花样翻新,米粉天然便拥有广泛的“食客基础”。又因黔地许多少数民族是器重牛、崇拜牛的,牛在梯田里、在图腾上,不在食谱里,这样便给了肠旺和米粉搭档的机会。直到带着畜牧传统、忌食猪肉、擅长清真牛羊肉的回族同胞到来。《贵阳市指南》里已有提及,“清真教之开店,以炖牛羊肉汤调制之,名牛肉粉、羊肉粉。出售门市,嗜之者不少。”待到名声传开,牛肉粉、羊肉粉便渐次压过了“肠旺粉”,“肠旺”只得另寻搭档,再成一味。最终,牛肉粉与肠旺面一齐成为贵阳早餐江湖的“两巨头”。这样看来,黔地米粉遇到回族的牛羊肉,实则是稻作文明与畜牧文明在味蕾上的一次开花结果。
花溪牛肉粉声名鹊起以至成为贵阳的牛肉粉的代名词,应该是晚近的事。抗战时期,西南五省成为大后方,贵阳则“握五省交通之枢纽”,流寓贵阳以及借道贵阳前往他省的文化人颇多,其中更不乏文化名人。通常而言,花溪都是他们前往“打卡”的名胜之区。贵阳、花溪也借由文化人的笔墨,首次大规模地进入文化视野。以我有限的见识查找到的民国文献,花溪更多的是和山水美景、高校人文联系在一起。此时,花溪和牛肉粉似乎还沾不上边。我们只能从口述、回忆中重建花溪牛肉粉的往事。
1976年,花溪十字街出现了第一家牛肉粉摊铺,这便是花溪王记牛肉粉的前身。摊位不大,主要是王家老太爷、老太太在经营。此前俩老还做过水饺、凉粉、凉面的买卖。王老太爷个子不高,街上人唤作“王矮子”,闲暇无事时,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琢磨琢磨吃食。王老太太本姓吴,娘家青岩,婚前在青岩街上做过小吃餐饮小本生意。老太太特别爱干净,出摊时,桌椅、板凳、筷子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现在看上去是必然的事,在最初不过是偶然,牛肉粉不过是王老太爷的一次尝试。生意很快好了起来,租了一个沿街的门面,三个子女也进店帮忙,且分工明确:王老太爷去附近的牛马市场买黄牛;老太太去买葱、芫荽等辅料;小儿子踏实不惜力,包办了买米粉、杀牛、炖牛肉、舂辣椒面等个环节;两个女儿年轻漂亮,站在店门口售卖。巧的是,王家三姐弟的嘴唇边都有一颗痣,“王记”在设计门店的LOGO形象时,便特意在一个头顶帽子、右手举着勺子左手端着一碗热乎乎牛肉粉的头像唇边,点了一颗痣。
由于生意太好,王家三姐弟又把隔壁的一间门面租了下来,打通隔墙变通间,上下两层楼加起来足足有四百余平方米。李秀琴嫁入王家后,也是一把好手,很快就掌握了牛肉粉的制作的全部诀窍。“那时候,我们家煮牛肉时,半条街都是牛肉香味;在花溪河洗芫荽时,半条河都是香的。”李秀琴回忆说。
可以说,“王记”是花溪牛肉粉的开创者。“王记”店门口时常出现长长的排队队伍,在李秀琴的记忆中,最早的队伍是花溪红阳厂的职工,红阳厂是三线企业,当时厂子效益好,对吃食比较讲究,“王记”简直成了红阳厂的第二食堂;周边贵州农学院、贵州大学的师生的身影,也渐渐多了起来;当时贵阳唯一的机场磊庄机场在花溪,来往的领导、官兵、名人,以及慕名前来花溪游览的旅客,也成了“王记”的常客。“王记”的名声,就这样一碗粉一碗粉端出来、传播开。
“王记”是花溪牛肉粉的第一个出圈者。与“王记”店隔街相对的,便是“飞碗”牛肉粉店。有好吃者曾经仿相声体例写过贵阳牛肉粉版的“报菜名”:传统两强王记和飞碗,鲤鱼街的深巷、虎门巷的欣欣、青云路的任姨妈、慈善巷的社牛、省政府附近的老牌邓记、安云路董记、河滨小学的老贵阳全牛、安顺的胡记和支记、大关的泡椒猪脚牛肉粉……“飞碗”的创始人,是十字街的苏二爷。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允许私人摆摊开店,苏二爷是第三家做花溪牛肉粉生意的,而且一开张就顾客盈门,生意火爆。这位苏二爷系青岩古镇北街人氏,祖辈从商,他曾在花溪邮政局当差,因娶花溪街张智体二女为妻,遂定居花溪。苏二爷脑子灵活,传说是赌场高手。开店两年多后,他莫名其妙停业不做了。有传言说是开小吃店赚的是辛苦钱,还是赌场的钱来得快。苏二爷的老丈人张智体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便开过餐馆,于是和儿子张先国重拾旧业,接过米粉店继续做。生意红火人手不够,当时政策又不允许招工雇工,张先国在花溪公社食堂工作的妻子邱明诗辞职后回家帮工。张妻为人热情友善,做事干练泼辣,张家牛肉粉馆生意如虎添翼,在花溪街首屈一指。张先国有一“飞碗”绝技——在米粉下锅后浸烫的时间里,用右手抓出一个碗,抛向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后稳稳的用左手借住,烫好的米粉顺势舀入碗中。久而久之,顾客把张家店喊为飞碗店,张家也便将“飞碗”注册成为商标了。
不知是否巧合,“飞碗”和“王记”最初的创始人,都和青岩有些关系。明初,朱元璋调北征南,最终平定了云南。但他意识到:“至如霭翠,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也。”这里的霭翠,即奢香夫人的丈夫。霭翠与彝族土司的向背,事关西南全局。于是,明军沿新晃、玉屏、镇远、贵阳、安顺、兴义这一贯穿东西的交通大道上屯兵,广置卫所、屯堡。青岩为贵阳南大门,扼南北交通要冲,徐霞客曾称之为“南鄙要害”。
明洪武十一年(1378),青岩堡设立。时日一久,青岩便由最初的军事要塞,发展为商贸重镇、文化名镇。《青岩镇志》载,青岩是周围各县和地区来往省城的交通咽喉要地,各种商品、农产品集市贸易在解放前就较具规模,民间贸易量很大,人称“小香港”;六七十年代,青岩成为集中周围多个乡镇的农副产品集散市场。商贸往来、食材进出,使得青岩颇有拿得出手的吃食,以至形成了青岩本地的饮食特点:注重选料精细,讲究刀工、火候,作料有比例搭配,汤汁必须清爽味浓,颜色更要新鲜自然。
花溪牛肉粉的食材、口味、制作,无疑都具备青岩饮食的诸多特点。如“王记”在食材的选择上,米粉选用的是蒸汽米粉,将本地大米浸泡磨成白浆,制法一如传统,且米粉之中绝对不能用半点淀粉;在牛肉的选择上,则坚持用惠水本地的黄牛,且要挑选四百斤以上的老黄牛,这样才能保证牛肉质感,熬出来的汤才又黏稠又乳黄。恰巧,以青岩为中心,孟关、湖潮、惠水均产优质大米,距离数公里处,有数百年历史的贵州最大牛马市场,黔南、黔北、黔西南地区天然放养的肉用黄牛都聚集这里。好的牛肉,是炖汤的最大保证。牛肉粉香不香,汤是最重要的。牛肉粉的汤底都有秘方,但不离是些去腥膻的香料;熬汤的核心是多肉少水,保证最天然最本质的气息没有被稀释。贵州人嗜辣,但面对一碗好汤时,是宁愿舍弃辣椒,以免喧宾夺主的。当然,加上辣椒,也固然另有种风味。
花溪牛肉粉虽然和青岩饮食文化关联深厚,但青岩有名的终究是猪蹄、糕粑稀饭、玫瑰糖等,而非花溪牛肉粉。正宗的花溪牛肉粉老店,均在花溪公园附近的十字街上。想来,花溪牛肉粉之所以名声大震,除了美味外,还有与美景接壤的缘故。花溪公园真山真水到处是,自民国建园以来,游人如织。改革开放后,南来北往的游客前去览胜,游玩之后大多以品尝正宗的牛肉粉收场,“王记”“飞碗”等牛肉粉店门口常常能见到扭成S形的长队。花溪牛肉粉的口碑也随着东西南北方游客的返程,而走向全国。据说,全国众多旅行社在推荐贵州线路时,还提炼出了“游贵州真山真水,看多彩民族风情,吃贵阳花溪牛肉粉”的宣传语。
我以为,花溪牛肉粉的名气还与附近的一所高校贵州大学有关。听说每一个贵大的师生,都有一个和花溪牛肉粉的故事。翻完书后再饱餐一碗牛肉粉,真是灵魂与肉身的双重享受。
说了这么多,终于能坐下来好好的吃一碗花溪牛肉粉了。雪白的米粉打底,在碗间盘根错节,黄白的酸莲花白、碧绿的小葱芫荽浮在油汤上,酱红的牛肉片肌肉紧密,显出老墩板那样的纹理。对这牛肉片,作家谢挺写得好:“牛肉片都切得很薄,有时候牛肉片里刚好有牛筋,于是这一块琥珀色就像相片底片一样可以透过光亮——最后再在上面兜头淋一勺热汤。”
贵州改革
微编:徐诗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