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诗歌精选30首:我在北上途中遗失了几位女神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一2012年2月1日),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奈莉·萨克斯),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辛波丝卡一生创作了二十本诗集,公开发表的诗歌约400首,创作生涯从1950年代延续至2012年,是波兰最受欢迎的诗人。《巨大的数目》在1976年出版时,1万册在1周内就售罄。2012年2月因肺癌去世。
失物招领处的谈话
我在北上途中遗失了几位女神,
在西行途中遗失了一些男神。
有几颗星已永远失去了光芒,无影无踪。
有一两座岛屿被我丢失在海上。
我甚至不确知我把爪子遗落在何处,
谁披了我的毛皮四处走动,谁住进了我的壳里。
当我爬上陆地时,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
只有我体内的一根小骨头陪我欢度纪念日。
我已跳出我的皮,挥霍我的脊椎和腿,
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我的感官。
我的第三只眼早已看不见这一切,
我耸动肩上的分枝,我的鳍抽身而退。
遗失了,不见了,散落到四面八方。
我对自己颇感诧异,身上的东西所剩无几:
一个暂且归属人类的独立个体,
昨天遗忘在市区电车上的不过是一把雨伞。
陈黎、张芬龄 译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不恰当的或贴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触摸,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被触摸。
它坠落于窗台,
这是我们的经验,却不是它的。
为此,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
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是,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湖底并没有底部,
湖边也没有堤岸。
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
对自己而言,波涛,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波涛将寂静泼溅于自己的喧嚣之上,
在无所谓大或小的卵石上。
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实不曾有天空,
太阳落下,其实一点也没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层,其实也并未藏匿。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
它在吹。
一秒钟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
第三秒。
唯有对我们而言,这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一名携带紧急讯息的邮差。
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其匆忙也是假装的,
传递的也不是人的讯息。
胡桑 译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
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陈黎、张芬龄译
乌托邦
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的岛。
这里你可以站在证据的坚固地面上。
这里除了抵达的道路没有别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压弯。
这里长着“猜对了”之树,
它的枝桠自古以来就不纠缠在一起。
简单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树”
长在“原来这么容易之泉”旁边。
越是深入树林,“明显之谷”
就越是开阔。
要是有任何疑问,风就把它驱散。
回声没人呼唤地响起,
热心解释世界的秘密。
右边,一个住着“意义”的洞穴。
左边是“深信之湖”。
“真理”脱离水底然后轻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耸着“不可动摇的信念”。
从它的尖峰可以一览无遗地俯视“问题的核心”。
虽然如此迷人,这岛没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见的小小脚印
都毫无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这里只有离开,
跃入深处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测的深处。
陈黎、张芬龄译
结束与开始
每一场战争之后,
有人必须清理战场。
毕竟,事物
并不会自行收拾。
有人必须将瓦砾
铲到路边,
以便装满尸体的货车
通过。
有人必须跋涉穿越
泥泞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污的破布。
有人必须拖动柱子,
撑住墙壁,
有人必须为窗子安上玻璃,
将门装入门框。
没有原声短讯,没有拍照机会,
这需要许多岁月。
所有的相机都
到别的战场了。
桥梁需要重建。
火车站也一样。
衬衣袖子卷成了
碎片。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事情的样子。
还有人在倾听,点点
未被击穿的脑袋。
而另一些人必定匆匆经过,
感觉一切
有点令人厌倦。
偶尔,有人仍必须
在灌木丛下
挖出生锈的争辩,
扔进垃圾堆。
那些了解
这场战争的人
不得不让位给
那些所知甚少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甚至一无所知的人。
有人必须躺在
草中,隐藏
原因和结果,
嘴里含着茎秆,
凝望着云。
胡桑 译
植物的静默
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干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将对你们做些什么。
尽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应,
我还是特意向你们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长脖子。
我已拥有一系列你们的名字:
枫树、牛蒡、獐耳细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们却没有我的。
我们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总是闲谈,
交换看法,至少,关于天气,
或者,关于一闪而过的车站。
不可能无话可说:我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同一颗星球使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投下影子,依据同样的定律。
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晓的事物,使们更为亲近。
我将尽我所能解释这一切,随意问吧:
双眼看到的事物像什么,
我的心脏为了什么而跳动,
我的身体为何没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无法提出的问题,
尤其是,当提问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灯芯草丛——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只是独白。
你们都没有倾听。
与你们的交谈是如此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仓促的人生中。
胡桑 译
博物馆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却已消失三百年。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黄昏时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集于此。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金色的睡梦中,
髭须支撑在展览窗的数字上……
八。金属、陶土、羽毛在庆祝
它们寂静的胜利战胜了时间。
只有一只埃及少女的发簪在傻笑。
王冠比脑袋活得更久。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还活着,你瞧。
我与裙子的战争进行于愤怒之中。
它挣扎,愚蠢的家伙,如此顽固!
它决意在我死后继续活着!
可能发生的
辛波斯卡
它本该发生的。
它必定会发生。
它发生的早了点。晚了点儿。
近了点儿。远了点儿。
它没发生在你身上。
你幸存下来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幸存下来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因为你孤身一人,因为你在人们中间。
因为你向左转。因为你向右转。
因为下雨。因为阴天。
因为阳光灿烂。
你很幸运——有一座森林。
你很幸运——没有树。
你很幸运——一个耙子,一只钩子,一道梁,一片车闸,一根侧柱,一次转向,一公分,一瞬间。
你很幸运——刚好有一根稻草在水面飘过。
结果,因为,虽然,尽管。
那会发生什么,如果有一只手,一只脚,一英寸,一头发丝的不幸巧合?
你会在这儿?会为另一次躲避,险情,缓和而昏眩?
网里有个洞而你溜掉了?
我震惊至极,我无话可说。
听,你的心在我体内是怎样地怦怦跳动。
元勇 译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张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短、精要是必须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仿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而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而非他所住的地方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陈黎、张芬龄 译
越南
“女人,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你多少岁?来自何处?”“不知道。”
“那条地道怎么挖出来的?”“不知道。”
“你在里面藏了多久?”“不知道。”
“为什么你咬我的手指?”“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伤害你吗?”“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边?”“不知道。”
“这是战争,你必须做出选择。”“不知道。”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是的。”
陈黎、张芬龄 译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陈黎、张芬龄译
迷宫
——而现在只几步远
在墙与墙之间,
沿这些阶梯而上
或那些阶梯而下,
接着往左稍移,
如果不是往右,
从墙里面的墙
直到第七个门坎,
从任一处到任一处
一直到交叉路口,
诸路在此交会
为了再次分离:
你的希望,错误,失败,
努力,计划和新希望。
一条路接一条路,
但却没有退路。
可以走的唯有
在你前面的路,
那儿,仿佛给你安慰,
一个弯角接一个弯角,
惊奇后还有惊奇,
景色后还有景色。
你可以选择
在哪里或不在哪里,
跳过,绕道,
但不可以视而不见。
所以走这边或这边,
不然就那一边,
凭直觉,凭预感,
凭理智,凭运气
随便选一条捷径,
缠绕交错的小路。
通过一排又一排的
长廊,一扇又一扇的门,
速度要快,因为此刻
你的时间已不多,
从一地到一地,
到依然开放的许多地方,
那儿虽有黑暗和困惑
却也有隙缝和狂喜,
那儿有幸福,虽然辛苦
只一步之隔,
而在某处,此处彼处,
此方彼方,任何地方,
快乐总被不快乐包围
一如括弧嵌在括弧内,
而认清这一切之后,
一座悬崖骤现,
悬崖,但有条小桥,
小桥,却摇摇晃晃,
摇晃,但仅此一条,
因为别无他条。
某处一定有个出口,
对此我全不怀疑。
但不用你去寻找,
它自己会来找你,
它一开始就
悄悄跟踪你,
而这座迷宫
只为你一人,为你
一人打造,只要你能,
就属于你,只要是你的,
逃离,逃离——
陈黎、张芬龄译
▎旅行挽歌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记忆进入了心灵,宛如出土的雕像,
头颅错乱地摆放在一起。
在萨莫科夫城,只有雨,
一无所有,除了雨。
如今,从卢浮宫到指甲,
巴黎长满了眼翳。
圣马丁林荫道:如一些阶梯
伸向远方,逐渐消失。
在多桥的城市列宁格勒,
桥,只剩下了一座半。
可怜的乌普萨拉,巨大的教堂
缩小成一堆废墟。
索菲亚的不幸舞者,
一具身体,没有脸部。
随后,单独地看,他的脸上没有眼睛;
继续看,眼睛里缺少瞳孔。
最后再看,则是一双猫的瞳孔。
一只高加索鹰尖叫
在峡谷的复制品之上,
太阳骗人的金色,
伪造的石头。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但具体到最细的纤维,
一粒沙,一滴水——
都是风景。
我不想隐藏一片草叶,
而要让人看到它的真实。
问候与告别,
使用了同一个眼神。
丰盈和匮乏
只是脖子的一次扭动。
胡桑 译
▎生日
顷刻之间,这么多事物充满了世界——如此匆忙,如此喧嚣!
冰碛石、海鳗、贻贝、沼泽、
火焰、火烈鸟、比目鱼、羽毛——
如何将它们排列整齐,如何将它们聚集在一起?
以及这些灌木、蟋蟀、匍匐植物、小溪!
仅仅是这些山毛榉、水蛭就需要几个星期。
栗鼠、大猩猩、菝葜——
太感谢了,但是,过度的仁慈会杀死我们。
哪里有容器可以装下:疯长的牛蒡、溪流的潺湲、
秃鼻乌鸦的口角、蛇的蠕动,那么多,那么麻烦?
如何堵住金矿,按住狐狸,
如何对付猞猁、食米鸟、链球菌!
取走二氧化物,它如此轻盈,却强劲有力;
那么,章鱼呢,蜈蚣呢?
我检查了价格,却没有勇气:
这些商品我付不起,不是我应得。
日落是否有点过量,也许,双眼
不再睁开去看日出,谁知道呢?
我只是穿过这里,这是一个五分钟停靠站。
我看不到远处的东西;太近的,我又会混淆。
当我试着探测虚空之物的内在感受,
我一定会掠过罂粟和三色堇。
多么失败,当你想道,多少努力已被付诸于
完善这茎干、雌蕊、气味,
为了它们被准许的一次性显现,
多么冷漠的精确,多么脆弱的自负。
胡桑 译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
这么多日期中的一个
我们不再记得。
那天去了哪里,
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遇到了谁,谈了什么,
我不能记起。
如果附近发生了罪案,
我也没有辩解之辞。
太阳闪耀、消失,
在我的视野之外。
地球旋转,
并未记录于我的笔记本。
我宁可假设
自己暂时死去,
也不愿继续活着,
却记不住任何事情。
毕竟,我不是幽灵。
我呼吸,吃东西,
走路。
脚下发出声音,
手指当然也在门把上
留下了印迹。
镜子捕获了我的影像。
我穿了一些或另一些某种颜色的东西。
有人肯定见过我。
也许那天我找到了
遗失的一些事物。
也许我遗失了后来又出现的事物。
我曾充满感情与知觉。
如今那一切就像
括号里的一行圆点。
我藏身于何处,
隐匿于何处?
消失于自己眼前,
是一种不错的幻术。
我摇动记忆。
也许在它枝叶间
沉睡多年的某些事物
突然振翅起飞。
不。
显然,我已要求太多。
甚至是对一秒钟。
胡桑 译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抓住一条鱼,
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
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慕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闪亮,
我愿跟你游向我们共同的大海,
你这鱼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找到了高于一切鱼类的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
(至少不是一条木头鱼石头鱼)
几次写在银山的小鱼,那么短,
也许它就是困惑地闪光的黑暗?
傅正明 译
在一颗小星下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了家中。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随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胡桑 译
写作的愉悦
这只被书写的母鹿为何跳跃着穿过被书写的树林?
是去饮泉中被书写的水,
水的表面将复印出她温顺的口鼻?
她为何抬起头;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栖止于从真理借来的四条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在纸上沙沙作响,
拨开
从“树林”这个词中萌生的枝叶。
这些不怀好意的字母,
顺从地串联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纸上等待突袭,
永远不想让她逃离。
每一滴墨水潜藏着众多的
猎人,在视线后面眯缝着眼,
准备随时扑向倾斜的笔,
围住母鹿,缓慢地瞄准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纸上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里另有律法,白纸黑字。
在我的话语中,眨眼的瞬间可以随意持续,
如果我愿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子弹停满飞行的中途。
除非我同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的许可,树叶不会坠落,
草叶不会在蹄子完全的停歇中弯曲。
那么,是否有一个世界,
我可以彻底掌握命运?
时间可以用符号的锁链绑住?
存在听命于我而变得永无止尽?
写作的愉悦。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复仇。
胡桑 译
葬礼
「这么突然,有谁料到事情会发生」
「压力和吸烟,我不断告诉他」
「不错,谢谢,你呢」
「这些花需要解开」
「他哥哥也心脏衰竭,是家族病」
「我从未见过你留那种胡子」
「他自讨苦吃,总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新面孔准备发表演讲,我没见过他」
「卡薛克在华沙,塔德克到国外去了」
「你真聪明,只有你带伞」
「他比他们聪明又怎样」
「不,那是走道通过的房间,芭芭拉不会要的」
「他当然没错,但那不是借口」
「车身,还有喷漆,你猜要多少钱」
「两个蛋黄,加上一汤匙糖」
「干他屁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剩蓝色和小号的尺码」
「五次,都没有回音」
「好吧,就算我做过,换了你也一样」
「好事一桩,起码她还有份工作」
「不认识,是亲戚吧,我想」
「那牧师长得真像贝尔蒙多」
「我从没来过墓园这一区」
「我上个星期梦见他,就有预感」
「他的女儿长得不错」
「众生必经之路」
「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
「用拉丁文说,听起来庄严多了」
「往者已矣」
「再见」
「我真想喝一杯」
「打电话给我」
「搭什么公车可到市区」
「我往这边走」
「我们不是」
金 婚 纪 念 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巨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陈黎、张芬龄 译
在 众 生 中
我就是我。
一个令人不解的偶然,
一如每个偶然。
我原本可能拥有
不同的祖先,
从另一个巢
振翅而出,
或者从另一棵树
脱壳爬行。
大自然的更衣室里
有许多服装:
蜘蛛,海鸥,田鼠之装。
每一件都完全合身,
竭尽其责,
直到被穿破。
我也没有选择,
但我毫无怨言。
我原本可能成为
不是那么离群的事物,
蚁群,鱼群,嗡嗡作响的蜂群的一份子,
被风吹乱的风景的一小部分。
某个背运者,
因身上的毛皮
或节庆的菜肴而被饲养,
某个在玻璃片下游动的东西。
扎根于地的一棵树,
烈火行将逼近。
一片草叶,被莫名事件
引发的惊逃所践踏。
黑暗星星下的典型,
为他人而发亮。
该怎么办,如果我引发人们
恐惧,或者只让人憎恶,
只让人同情?
如果我出生于
不该出生的部族,
前面的道路都被封闭?
命运到目前为止
待我不薄。
我原本可能无法
回忆任何美好时光。
我原本可能被剥夺
好作譬喻的气质。
我可能是我——但一无惊奇可言,
也就是说,
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陈黎、张芬龄译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火车站
我按原定计划
没有抵达N城。
你已接到我一封
未寄出的信的通知。
你总算没有在
预期的时辰抵达。
火车在三号月台停下。
很多人下车。
我没有占据的空间
做了其他人的出口。
几个女人匆忙填补了
我在
人群中的位置。
某个我不认识的人
跑向她们其中一个,
但她立即就
认出了他。
两人互相
吻了不是我们的唇,
一个不属于我的皮箱
丢失了。
N城那个火车站
轻易地通过了
客观存在的测验。
一切都维持不变。
那些细节沿着
指定的轨道飞奔。
就连这次见面也
按计划发生。
在我们现身的
范围之外。
在可能性的
失乐园里。
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啊,这些话声音多清脆。
黄灿然 译
水
一滴水落在我手上。
源于恒河与尼罗河。
源于离开海豹的胡须进入天空的白霜,
源于在伊苏和提尔城破碎的水罐。
在我手指所指之处,
里海会打开封闭的水域。
太平洋是鲁达瓦河温顺的支流,
一样的水流漂浮于细小的云中,掠过巴黎,
在公元七百六十四年,
五月七日,凌晨三点。
没有足够的嘴说出
你那些转瞬即逝的名字,哦,水。
我必须以每一种语言命名你,
在一瞬间,说出所有字母。
同时,我还要保持沉默——为了那个
尚未被命名,
并不存在于大地上的湖泊,就如那颗星辰
倒影于湖中,却不在天上。
有人溺水,有人奄奄一息时
向你求救。在很久以前,在昨日。
你将房屋从大火中救出,你攫走了
房屋与树木,森林与城镇,等等。
你在圣水盆中,你在交际花的浴缸中。
在棺木中,在亲吻中。
你正侵蚀石头,滋润彩虹。
在糖果中,在金字塔与丁香花的露水中。
雨滴多么轻盈,
世界给我的触摸多么温存。
不管何时、何地所发生的何种事情,
都被写在了巴别塔的水上。
胡桑 译
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深信
一种突然的激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信念是美丽的
但犹疑不定更为美丽。
如果从未相遇,他们确信,
他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从街道、楼梯、走廊传来的词语在说着什么?
也许,他们已无数次擦身而过?
我想问一问他们
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看见彼此的面容?
也许,在人群中,曾低声说“对不起”?
在电话里,不经意地说过“打错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已忘却。
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
机遇一直
摆弄着他们。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成为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又驱使他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他们未能解读。
也许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树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个人的肩上。
意见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只球,消失于
儿时的灌木丛?
门把上,门铃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个的
覆盖。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每一个开始
仅仅是续篇,
事件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启。
胡桑 译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陈黎 张芬龄 译
特技表演者
从高空秋千到
高空秋千,急敲的鼓声戛然终止
在终止之后的静默里,穿过
穿过受惊的大气,速度快过
快过身体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让身体无法坠落。
独自一人。或者称不上独自一人,
称不上,因为他有缺陷,因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无羽毛的、而今裸露无遮的专注
羞怯的飞翔。
以吃力的轻松,
以坚忍的机敏,
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纵身飞跃,你可知道
他如何以头到脚密谋
与他自己的身体作对;你可看到
他多么灵巧地让自己穿梭于先前的形体
为了将摇晃的世界紧握在手中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丽就在这一
就这这一,刚刚消逝的时刻。
桥上的人们
奇怪的星球,它上面奇怪的人们。
他们屈从于时间,却又不想承认时间。
他们有他们表达抵抗的方式。
他们画出这样的画:
初看毫不起眼。
一处看得出是水,
一道河岸,
一条窄小的船费力地逆流而上,
一座桥跨过水面,
还有桥上的人。
他们显然在加快步伐,
因为雨水开始从一片乌云倾注而下。
问题是,什么都没有进一步发生。
云既没改变形状也没改变色彩。
雨既没消退也没猛增。
船一动不动。
桥上奔跑的人们
一如他们刚才那样。
很难不在这里做一番评论:
这根本就不是一幅天真的画。
时间在这里被迫停下,
它的法则不再被听从。
它对事件的进程失去了影响,
它受到了轻忽和侮辱。
要感谢一位叛徒,
某一位歌川广重
(顺便说说,这个存在者
早已仙逝,这也合乎情理),
时间绊了一跤,被摔倒了。
或许它不过是个没多少意义的恶作剧,
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但实情的确如此,
让我们补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数个世代来它一直被视为合情合理之举
对这幅画推崇备至,
对它不吝赞美而且为之陶醉感动。
对某些人来说,甚至这还不够。
他们听到了雨的啪嗒声,
感到了脖子和肩膀上雨点的沁凉,
他们看着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那儿,
在那永无终止的奔跑中
沿着没有尽头的路,一直走向永恒
并且他们有胆相信
事情真是如此。
杨昌禹 译
和石头交谈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想进到你的里面,
观看你的四周,
呼吸你的气息。
走开——石头回答,
我紧闭密封,无缝可进,
即使把我分成碎块,
我也封闭得很紧:
即使把我研成细沙粉末,
我们也不会放进外人。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机遇。
我想造访你的殿堂,
然后再去看看树叶和水珠。
可是我的时间所剩无几,
我之将死定会把你感动。
我是石头——石头回答,
因此我必须无动于衷。
从这里离开吧,
我连笑都不会笑一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听说里面有空旷的大厅,
不让人看看,再美也是枉然,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脚步声,
但你该承认,你心中非常明白。
空旷的大厅——石头说道,
但里面没有你呆的位置。
也许很美,不过是来自
你那想象贫乏的趣味。
你能见到我,但永远不会了解我,
我会把自己整个外形向你展示,
但却会封闭全部的内蕴。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并不想在你里面久留,
我不是个时乖运蹇之人,
我也不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的世界令人流连忘返,
我将空手进去,空手出来;
我本身的真正存在就是证明,
除了言词,我无法提供别的证据,
而语言又往往不能使人相信。
你不能进去——石头说道,
你缺乏参与的意识,
而其他意识都不起作用,
即便是洞穿宇宙的眼睛
对你也毫无用处。
你不能进去,因为你刚刚萌生愿望,
只有这种意识的最初联想和想象力。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不能等待二十万年,
才进到你的里面。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道,
你就去问树叶,它的回答和我一样,
你就去问水珠,它的回答和树叶相同,
最后,你只要问问自己的头发。
笑声震动着我,是一种响亮的笑声
一种我无法笑出来的笑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回答。
林洪亮 译
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次发生
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次发生
重现时也不会完全相同
因此我们出生时毫无经验
我们死时也总是感到陌生
虽然我们在全世界的学校中
是最懒最笨的学生
但我们也不会再去重读
任何一个夏天和冬天
决不会有两个相同的白天
也不会出现两个相同的晚上
决不会出项两个相同的吻
也不会出现两种同样的眼神
昨天,有人在我身边
大声说起你的名字
这对于我,犹如从敞天的窗口
扔进一枝玫瑰花
今天,当我们再次重逢
我却把脸转向墙壁
玫瑰花,玫瑰花怎会如此丑陋
难道这是鲜花?也许就是石头
为什么你,可恶的钟点
会和不必要的恐惧混杂在一起
你来了,但你又必须离开
你离去,却又如此美好
我们微笑着,相互紧紧拥抱
试图在寻找我们的一致之处
但我们依然有所不同
就像两滴纯净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