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从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来,莫言奉献给我们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三十多部中篇小说,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散文、剧本、诗歌等文学作品。简要回顾一下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四十年的创作历程,是非常有意义的。1981年10月,在河北易县狼牙山下当兵的莫言,遇到了慧眼识才的毛兆晃。作为保定市文学双月刊《莲池》的编辑,毛兆晃把莫言的小说《春夜雨霏霏》发在了第五期的首篇。这让屡遭退稿、头发大把掉落的莫言看到了文学之路的一线曙光。之后,《丑兵》《为了孩子》《售棉大路》陆续在《莲池》中绽放。应该说,这时期莫言的创作还处在艰难的探索阶段,自己的风格还没有形成,故事、结构、文笔基本是“大通套”。1983年春天,莫言在给大哥管谟贤的信中说,退稿甚多,“丧气得很”。这年《莲池》第五期响起了缥缈空灵的《民间音乐》,莫言迈上了人生创作的第一个高度。9月,莫言参加了《莲池》杂志社组织的笔会,入会者对《民间音乐》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得到了老作家孙犁的赞赏,莫言开始在河北文坛崭露头角。同时,《售棉大路》也被《小说月报》第七期转载。此后,莫言似一条矫健威猛的黑龙,挟风裹雨跃出“莲池”,持《岛上的风》《金翅鲤鱼》《黑沙滩》《大风》等作品转战于《长城》《无名文学》《小说创作》《解放军文艺》《当代小说》。其中,《黑沙滩》获《解放军文艺》1984年度优秀小说奖,《大风》被《小说选刊》转载。还是1984年,莫言凭借《民间音乐》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得到文学系主任徐怀中的赏识,并把莫言在这年冬天写出的中篇小说《金色的红萝卜》改为《透明的红萝卜》推荐给了《中国作家》,后在1985年第二期发表,引起很大反响。《中国作家》杂志社专门组织在京作家与评论家举行了作品讨论会,入会专家学者给予了高度评价,31岁的莫言在国内文坛初露锋芒。军艺老师们高屋建瓴的点拨,图书馆丰厚藏书的浸润,同学们你争我赶的写作氛围,让踏入文学殿堂的莫言时时处于兴奋甚至是癫狂状态。“几乎成瘾,一天不写东西感觉对不起自己”“创作欲望极强,恨不得把文坛炸平”。《枯河》《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石磨》《白狗秋千架》《老枪》《秋水》《三匹马》等作品相继问世。其中,《枯河》获《北京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白狗秋千架》第一次提出了高密东北乡的概念,为莫言在自己文学王国里跑马圈地砸下了鲜明的地理坐标。198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一种想写抗日战争题材的欲望使我整夜失眠,脑子里出现幻觉”。南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故乡人在高粱地里的爱恨情仇,蘸就着莫言骨子里不屈的个性和狂野的心态,惊世骇俗的《红高粱》终于在1986年《人民文学》第三期横空出世,先后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摘》等转载,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后连同《高粱酒》《高粱殡》《沟道》《奇死》等组成了《红高粱家族》,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等,为莫言赢得荣誉无数,也从此招来骂声一片。这篇莫言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虽说不至于炸平中国文坛,但确实把习惯了传统的眼镜震碎一地:小说还可以这么写?于是,不少急于成名的作家仿佛找到了捷径,纷纷陷于“魔幻”不能自拔,但由于不具备莫言洞察宇宙的高度,剖析人性的深度,天马行空的文笔和驾驭故事的能力,大多是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写出的小说让人一头雾水,把很多专家学者也拉入了歧途,这大概是莫言不曾料到的。1986年,莫言的第一个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出版。由短篇到中篇,莫言对于小说已经驾轻就熟,于是向更高目标发起挑战,向长篇进军。对于长篇小说,莫言心怀敬畏,倾尽全力。他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开宗明义:“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其内涵便是“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1987年5月底,山东苍山爆发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莫言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消息后,多年来目睹基层农民遭遇的种种不公终于让这位充满良心和正义的作家出离愤怒,拍案而起,三十多天即完成了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发表于1988年《十月》第一期,后来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时莫言直接将书名改为《愤怒的蒜薹》。愤怒之后的作家逐渐冷静下来,用更理智的文笔揭拨着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世界,并将自己的笔名确定为“莫言”。随后,长篇小说《十三步》《酒国》《食草家族》陆续发表,小说集《爆炸》,中短篇小说集《欢乐十三章》,短篇小说集《白棉花》《金发婴儿》《神聊》《猫事荟萃》,中篇小说集《怀抱鲜花的女人》,《莫言文集》五卷本如潮水般推向社会。1987年,莫言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德国。1988年,电影《红高粱》在柏林国际电影节获“金熊奖”,《白狗秋千架》在台湾获“联合文学奖”。1990年,在香港大学访问并讲课。1991年,去新加坡、马来西亚参加文化活动,受到当地华人热情欢迎。莫言的名字和身影开始走出国门,走向世界。1994年,在莫言心中占有崇高地位的母亲去世,享年72岁。深怀多年来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母亲的敬意,“我决定从生养和哺育入手写一本感谢母亲的书”,这便是1995年在《大家》杂志连载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却惹来了一片噪杂的骂声。这是莫言争议最大的一部作品,一经面世,舆论几乎是一边倒:既有来自学理方面的文艺批评,也有来自意识形态的“戴帽”批判,还有来自潜意识中望文生淫的低级娱乐。伟大的人格和作品总能经得起谩骂攻击口诛笔伐,经得起众人评判历史检验。喧嚣过后,理性的解读开始出现,并不吝赞美之词:《丰乳肥臀》“无论对于莫言个人还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界来说都堪称一部具有标志意义的天才杰作”“是莫言迄今最好和最重要的一部小说”“通向伟大的汉语小说”。《丰乳肥臀》获首届“大家·红河文学奖”,在日本、意大利、法国、荷兰、英国等多国出版。在鲜花和口水面前,一个伟大的作家能够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反复审视自己作品的弱点,不断调整自己的艺术方向。《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球状闪电》等一系列深受西方现代派影响的小说,给莫言带来巨大的启发和成功,但他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意识到,“必须从马尔克斯、福克纳这些西方作家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不能满足于对他们的模仿”,必须逃离这“两座灼热的高炉”,“大踏步地撤退,向民间文学学习,向中国传统小说学习”。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语言风格是几千乃至上万年沉淀下来的,不会轻易改变,东方人如此,西方人也如此。如果把一个西方人的脑袋生硬地嫁接到一个中国人的身体上,肯定是不伦不类。一篇小说,无非是思想、结构和文笔的组合,然后就是作者驾驭时空,驾驭人物的能力。我个人认为,东西方文学最大的差异源于对时空观的认识。西方时空观来源于自然科学的基础,他们头脑中的时空是多维的甚至是扭曲的;东方时空观依赖于神话传说和天圆地方的直感,容易形成平直的时空概念。两种不同的观念导致了叙事方式的巨大差异:西方小说往往思维跳跃,多点开花;我们的传统小说喜欢按照时间顺序,一线平推。莫言早期的小说,不少人感到读不下去,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好在,莫言就是莫言,他把握住了人类艺术的高度,西方的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之后,果断华丽转身,回到了东方的叙事体系之中,这就是获得广泛好评的《檀香刑》。《檀香刑》第一章开篇的“眉娘浪语”就注明是“猫腔”(茂腔,高密地方戏),一直到第四章的“钱丁恨声”,茂腔成了这部作品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里面的人物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已经分不清戏里戏外,这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也是糟粕。2001年《檀香刑》出版后,先后获台湾《联合报》2001年十大好书奖,首届鼎钧文学奖等,并和李云涛一起改编成民族歌剧,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如果说,《檀香刑》的表面结构和故事框架还主要运用的是高密元素,那么,2005年完成的《生死疲劳》则融合了东方文化的精髓:佛家的六道轮回,聊斋的鬼怪传奇,章回体的传统结构,通过一个个视角审视着历史的、伦理的和人性的内涵。莫言自己评价说:“写出了一部比较纯粹的中国小说”,是“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正面交锋”,东方文学一样有“与西方文学分庭抗礼的能力”。我个人认为,《生死疲劳》是莫言最好的小说,思想深刻,结构独特,行文顺畅,百读不厌。2006年1月,《生死疲劳》出版后,获第三届“《当代》长篇小说2006年度最佳奖”之“年度入围奖”(专家奖),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第二届“红楼梦奖”等。这一时期,莫言在国内外的活动明显增多,作品翻译如雨后春笋,各种奖项纷至沓来。莫言的小说创作也呈现出一个间歇期,直到2009年12月长篇小说《蛙》发表,并于2011年获茅盾文学奖,为长篇小说创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目前,莫言的作品已被译成5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出版发行,先后获得法国儒尔·巴泰雍外国文学奖,美国首届纽曼华语文学奖,法兰西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第30届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大奖,韩国万海文学大奖等。2012年,又是金秋10月,故乡高粱红了的季节,离莫言发表第一篇小说整整31年,瑞典文学院向全世界宣布荣获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是:中国作家莫言。从世界范围来看,有个所谓的“诺奖魔咒”,指作家在获得至高的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往往会陷入其中,持续写作变得困难。这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获诺奖的作家年龄一般都比较老,往往已过创作的旺盛期,加之社会活动频繁,无暇静心写作。主观方面就是背上了包袱,由我要写变为要我写。莫言获奖后同样经历了一个不短的调整期。“现在五年过去,我觉得我欠的债也还的差不多了,朋友们的活动我也都参加了,该说话的也都说话了。总而言之,我现在确实应该进入创作状态了。”莫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莫言果然没有让关注他的人失望。2020年8月1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首部小说集《晚熟的人》,里面写的仍然是故乡人事,但面貌全新,篇幅紧凑,莫言依然是熟悉的那个莫言,却带给了我们全新的阅读体验。这就是生命力顽强的伟大作家。不会陶醉在已取得的成就中,不断扬弃自己成熟的写作模式,不断在文学的自由王国里探索、前进。莫言是高密的,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随着时间擦去人为的尘埃,莫言留给全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将会越来越亮地闪耀在文学的天空。
杨福迅,山东高密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法律硕士,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人民司法》《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思想家》《莫言研究》《青海湖》等报刊发表文章数百篇,出版有《倚剑走天下》《不屈的红高粱》《蚂蚱有故事》等书,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并被收入《追梦》《记忆潍坊》《红高粱文学丛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