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7)
10.菩萨女儿
菩萨女儿穿着三格毛新娘袍子,头上戴着徐如班玛帽,脚上蹬着连把腰子靴,脑后的阿垅银钱一直垂在腿弯。她背着水桶,牛毛绳绳牵着獒。菩萨女儿是个心灵手巧的裁缝,每到换季她就到官寨做乌拉。嘉波老爷和嘉波阿妈喜欢菩萨女儿做的汉服和藏靴。
她知道该死的喇嘛保跟在她身后。
白雨过后,硬着头皮下了山的喇嘛保肚子里像有马驹子叫。他不敢进船城。刨开地皮寻了些蕨麻塞到嘴里,饮了几掬洮河水,敞开肚皮晒了一会儿热头,力气才像虫子一样爬回身子里。每年雨季到了的时候,喇嘛保就在古雅山上结庐而居。青稞快熟时,雹最猖獗。西藏有雹走旧路的说法,就是说去年雹子从哪条路上来的,今年十有八九从老路上来了,仿佛这雹子是一匹老马或者一个念旧情分的人。当雹云拱起的时候,他就要判断雹子从哪条雹路上来,雹路不同雹子的凶险程度不同,套路也是不一样的。从锅底上抹上一把黑灰,往手心里吐一口吐沫,把一张脸抹得锃黑瓦亮。再把一头乌云黑发散开,扬起,打起嘹亮的铙钹。披发跣足,口念咒语,张牙舞爪,捶胸顿足,面目狰狞。他点了雹的死穴,雹畏惧了,妥协了,就改道别处或者化为和风细雨,彼此和解了。可怜的喇嘛保有一半的时间是幸运的。幸运的喇嘛保喝退雹子后,就摇摇晃晃地从山上下来,可怜人耗尽了所有的精气,再没有了悲壮的气概。他面目黧黑,形容枯槁,他真的饿了,身子比空了的糌粑口袋还要轻。他把头上的烟筒帽拿在手里,摸出里边藏着的一块羊骨拐大小的干肉,打着火镰,把肉烤一烤,鼻子凑上去嗅一嗅,再用渗出油的肉在嘴皮子上来来回回蹭几下,把肉扔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咀嚼。他回到他的墙包房,牵起他的瘦驴,披上褡裢,吆喝来那只看家的土拨鼠。他虞诚地端着烟筒帽,挨家挨户去收一升青稞的雹子费。他说,别家给的肉都吃烦了,你看这嘴皮子油渍麻花的,你家青稞只长着一头穗儿,就少给点糌粑酥油吧!运气不好的时候,雹子没买他的账,他的烟筒帽空空如也。有时他也蹭到人家里念念白经,为人祈求平安禳灾去难。可是多半招人不待见,看不好雹难道能念好经吗?掌嘎里的人们发现,喇嘛保的长相渐渐地变了。掌嘎里的老人说,喇嘛保小时候长得不是这个样子啊,他脸白头发黑,两只大眼睛亮得像两盏灯。长着一张酥油嘴巴,见人说人话,真惜疼呢。掌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稀罕喇嘛保呢。
嘛呢康在船城的中心,是十二掌嘎议事的地方,有水打嘛呢,也有锃亮的经筒,人们有事儿没事儿可以念嘛呢。掌嘎里事情,大到赔命价,小到给娃儿喊魂儿,都在嘛呢康。喇嘛保靠在嘛呢康的墙上打瞌睡,烟筒帽套在一只膝盖上,晒太阳,打喷嚏,打哈欠,放屁,下巴瘦得如瓦片,支棱在另一只膝盖上。墙都让他靠热了,感觉自己是个有依靠的人。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的雹路。对于看雹人他应该最仇恨雹子吧?不是,他对雹子充满敬畏之心。如果南赡部洲没有了雹子,看雹人阿么活呢?他也想他的阿爸,传给他手艺的那个人。同时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给他生出下一个看雹人。因此啊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心跳得就特别有力,像有个小拳头咚咚咚地砸,这时他就想起菩萨女儿,他就嘎嘎嘎地笑。他摸着胸前的嘎乌,对着天上一朵漂亮的云彩喊:
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
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
只是肚子叫的时候有点惆怅。看林家阿妈,百灵掌嘎的活菩萨,可怜儿子死在了外面。儿媳妇菩萨女儿侍候他们茶饭,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觉得对不起儿媳菩萨女儿,所以老两口就离开掌嘎,到古雅山看林子。喇嘛保的阿爸出兵马前给看林家阿妈托付过,如果他死了,就把喇嘛保过继给他当儿子。喇嘛保下山的时候,看林家阿妈就在掌嘎外等着他呢!
喇嘛保娃,饭吃了没有?
——吃了!
吃的什么?
——吃的是神山上的风,呼呼呼啦啦啦。喇嘛保鼓着腮帮子像一只风囊。
看林家阿妈掏出怀里的油股说,赶紧吃上,我的娃,吃饱了,去帮菩萨女儿铲羊圈吧!
噢嘞,噢嘞,亲亲的阿妈!可是我阿么好意思进船城呢?青稞让雹打了!
掌嘎里的人看见他就喊,喇嘛保,你的屁股还疼不疼了,雹子没把你的多脑砸烂吗?
喇嘛保,来我家收保费吧,给你准备了一箩羊粪蛋。
肚子饿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最难心的是天上的雹子越来越不听人话,越来越胆子大。最近的这一场雹灾,正值青稞熟的时候,一眨眼的工夫,青稞烂在了地里,让他失尽了颜面。开春时,名叫“肚里黄”的青稞种子好不容易在带着冰茬的土里发了芽,挣死扒活地抽穗灌浆。越到成熟的时候越怕,怕功亏一篑。人们整天提心吊胆,怕雹子怕雹子,娃生在地里了,能不怕吗?今年干旱,青稞瘦着,近八月了,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捻,粒子还像饿肚子的虱子。盼着穗子赶紧黄,再等两天再等两天,粒子不饱满就割了,终究是不死心。俗话说,八月的青稞,黄不黄割过。人们开始磨镰刀了,寺院的喇嘛们呼呼拉拉从寺院里出来,拉开架式念经了。各家都把犏牛、牦牛喂足料,拿出了牛轭。牛轭上的颜色淡了,请来巧匠在上面涂金描彩。各家开始预定“拉代”(搬运的车把式),如果慢一步,干散的拉代就被别人家请走了。寺院的铜锣“咣”“咣”“咣”地敲响了,收割的仪式开始了。喇嘛们走向地头,镰刀们走向地头,可是眨眼间,船城的天空有一片黑云飘过来——起初人们以为是一只鹰,一只大鹰,翅膀遮天蔽日。人们看着天呼呼呼地叫起来。
本来已经大功告成的喇嘛保靠着白石头打了个盹儿,甚至梦见了船城里的人往他的烟筒帽里放酥油疙瘩,都盛不下了。雹来得太急了,没有任何征兆,怕处就有鬼,鬼就来了。这次雹没有从任何一条雹路上来,而是天兵天降,轰隆一声,放一个屁的工夫,青稞的脑袋们就落了地。野地里的牛羊没遮拦,多脑直往地里扎,如果牛羊会说话,一定都在哭爹叫娘哩!
远远地看见菩萨女儿背着水桶从泉眼上返回来,喇嘛保眼睛变得贼亮,即刻像马鸡一样张开了翅膀。他决定狐假虎威,跟在菩萨女儿身后回船城。
路上碰到熟人喇嘛保也不脸红了,还自己给自己壮胆,高声唱着: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啊啊啊!有人冲他吐口水,往他身上扔稀牛屎。他就狡辩着,噢——嘞我喇嘛保是领了达汉嘎书的人。噢——嘞我喇嘛保是能进官寨的人。菩萨女儿刚才对我说,谁都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就是,哦啥就是!大家骂他坏㞞,杂疙瘩,吐口水。没人相信喇嘛保的鬼话。
他拉着一匹瘦驴,驴背上站着一只土拨鼠,这小畜牲一副很受宠的样子,昂着头吱吱地叫。这三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货,看上去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三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东西,是看雹家所有的家当。他终年光着脚,他说他的脚等着菩萨女儿的藏靴呢。卓尼川的人都在耻笑他,他是牛屎等苏鲁花呢!
喇嘛保紧赶几步跟在菩萨女儿后面说,菩萨啊菩萨你急着去投胎呢?我是惜疼你又不要生吃你,你跑那么快做啥呢?菩萨啊菩萨,我听说嘛呢滩上的尕房子开了银楼,我要把我的金牙拔下来给你打一副金耳环。金耳环你知道吧,嘉波太太的耳朵才配金耳环。
菩萨女儿深吸一口蓝色的空气,挪着碎步,身后的阿珑银钱叮叮当当。今天她走得不紧不慢,她知道喇嘛保光着脚,她专门往石子上走。再看两边田里的青稞,被雹打得焉头耷脑东倒西歪,指望了一年的粮食烂在地里了。
菩萨女儿走得很快,喇嘛保尽着赶,他喘着气说,菩萨啊菩萨,我和索郎四老爷学了几个谜语,你猜猜。“墙上一棵草,怕风不怕刀”,你猜猜是个啥呢?
菩萨女儿突然转身站下了,惊得喇嘛保向后退了一步。獒叫了。墙头一棵草,怕风不怕刀,那是做饭的炊烟。喇嘛保家里很久没有升起炊烟了。菩萨女儿知道喇嘛保不是个坏人,他虽然穷得前腔子贴着后脊梁,可是遇到天争气的时候,烟筒帽里的糌粑装不下。他会接济嘛呢康里没有糌粑吃的老人,他会说,糌粑吃上,糌粑吃上,谁都有老的时候,吃不了几顿了。可大部分的时候天不给他长脸,他像一只空口袋在船城里飘。菩萨女儿和掌嘎里的人对他是恨铁不成钢。
喇嘛保不死心还是跟在后面。菩萨啊菩萨,你不要死心眼。热头每天都要从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碉楼里每天都有男人出来女人进去。两只犏牛配了对,能把大地的肝花翻出来——卓尼不是只有叫江措的才是男人。况且过去的两个江措都没有了,百灵江措永远回不来了,听说他死在了循化。江措大头目永远跟你隔着一箭远,他的心已经交给了迭部的八十头白牦牛。你看看雹人喇嘛保把啥差下了?你看我“黑黑胖胖,牛牛朝上”,呵呵,这又是个谜语,我是一个黑茶壶,嘴短一点,肚里有酥油呢。白牦牛挤出的是白牛奶,黑牦牛挤出的也是白牛奶——
看雹家喇嘛保的驴咴咴咴地叫了,土拨鼠站在驴头上,惊得獒蹿起来。
菩萨女儿说:没有公鸡了驴打鸣呢?你没把雹看好,打了地里的青稞,你到谁家收糌粑去?掌嘎里的大小男人都去打草收芫根,女人们打酥油织褐子,只有你喇嘛保甩着四个蹄子到处闲逛悠。你的烟筒帽里自己会长出青稞吗?
喇嘛保讪讪地摸了一下脑袋说,他们做的是地上的活计,我做的是天上的营生。他们做的是人的事情,我做的是神的……
菩萨女儿从地上掬起一捧黄土,冲着他脸上甩过去。趁他噗噗噗地吐吐沫揉眼睛,她使劲把他向后一推,可怜的喇嘛保就跌进身后的草丛里。他身后是一堵墙似的荨麻草。荨麻草又叫咬人草,皮肉碰着它马上着火,痛痒难熬。瘦叽麻秆的喇嘛保被荨麻草咬住了,嗷嗷叫唤起来。他赶紧擤了鼻涕往脸上抹,这是治荨麻的一个土法子。皮肉受了苦的喇嘛保嘴上不吃亏,他扯着嗓子喊,你这个蹲女,罗刹,油萨玛(寡妇)!我终究要把你这头黑牦牛舔白了
11.经忏房
唵嘛呢叭咪吽——谁把经念得像吵架一样凶,自然是索郎阿古。
第十八代老土司的继承人索郎一夜之间变成四老爷后,胸腔里就生出一只塞隆(鼢鼠),它蛰伏在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一只看不见的嘴在噬咬。他认定自己上了老土司的当。老土司那时候捏着他的肩胛骨咬着牙根说,侄儿啊,你这骨头是山做的啊,我第十九代卓尼嘉波就应该是一座山啊——只是峣峣者易折,太威猛的山不长树木!而我们的河山既需要阿尼玛卿神山更需要松柏红桦啊!老嘉波的咬牙切齿不是恨他,是恨他身上的戾气,是对他行事鲁莽、一家独大、贪婪好色的恨铁不成钢。冗长的夜晚,索郎坐在老土司的脚下念经,老土司用心良苦,想矫正他的性子。太枯燥了,索郎说,我不喜欢经文,我喜欢铁,喜欢坚硬,喜欢一切有锋刃的东西。“嘻嘻,嘻嘻。”给老土司挠痒痒的南杰在笑呢。他说,阿古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说的是阿古念经用的舌头和牙齿。牙齿尖利可以咬碎舌头,可牙齿早早就掉了舌头一直都在啊!阿古索郎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肚子叫了,我的舌头和牙齿想念肉了。我的心跳了,我的身子想念女人了。老土司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有点不死心。他说索郎侄儿啊,你说做一个土司,你领地上的什么最重要啊?索郎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土司最重要啊,领地是土司的,领地上的一切都是土司的,女人,头口(牲畜),都是土司的。没有土司就没有领地,自然土司最重要。小南杰嘴里啜着窝奶,说,领地上的人最重要啊,青稞最重要啊,如果没有属民,你给谁当土司啊?如果没有青稞,属民们都跑到有青稞的地方了,你给谁当土司啊?!桐树上马鸡打鸣的时候,那个舌头与牙齿的夜晚过去了。热头再升起时,那个舌头和牙齿还没有长全的南杰成了十九代卓尼嘉波,索郎阿古成了索郎大头目。
四老爷不服,背了糌粑去找“加卡卜”评理,可那时掌控“加卡卜”的是个女人。大清王朝四面楚歌,这个女人自身难保,谁管索郎四老爷这点屁事儿。四老爷折腾得也有些累了,银子花完了,身子困乏了,也想家了。返回船城后,一倒头睡了十来天,把过去的过节就睡没了。四老爷有一点好,过去的恩怨都像一场梦,喝上一坛酒,吃上两扇羊肋巴,再睡上几个女人,天亮了就没事了。他收拾衣冠进官寨,觐见南杰嘉波和嘉波阿嫂。外面走了一遭,他的面皮白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他说,嘎嘎嘎,外面真大啊,紫禁城,金城,巩昌府,都比咱卓尼大。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啊,长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啊,吃什么饭的人都有啊,个个都和卓尼不一样啊,热头也比卓尼大啊。他看上去那么兴奋,他忘记了与卓尼官寨的龃龉,出去那么多天不是去告状,而是去看南赡部洲有多大,他长见识了。他端详着南杰嘉波,他确实对南杰侄儿有些想念,他发现,南杰一下子长高了,尤其是眼睛长大了,足以盛得下整个卓尼。他又嘎嘎嘎笑了几声,其实是心里有些愧疚不安。作为亲阿古,不砌炉子还拆台,不应该啊!
南杰对自己的阿古是又头疼又心疼。
索郎阿古在官寨木楼下面的经忏房念经,七天的时间要断食断酒,有的只是喝不完的米汤和酥油茶。南杰嘉波用辟谷的方式耗尽他的力气和戾气,用水、佛经与日月光华淘洗他的身心。每次从经忏房出来,船城的人都发现,索郎大头目像换了一个人——他清癯了,面白了,慈祥了,甚至年轻了。他目光纯净,下巴上的胡子由鸟窝瘦成了马尾。于是,四老爷进去之后,船城的人总是对经忏房里出来的四老爷充满期待。
卓尼川上的四老爷,青冈是知道的。四老爷是个有本事的人,卓尼官寨出兵打仗的时候,北山骑兵是先锋,朱扎九旗兵马是护翼,二者珠联璧合,所向披靡。索郎四老爷经常出入朱扎九旗,是朱扎大总承的天呢。
朱扎九旗在洮河南岸喀尔钦沟,背靠迭山,面向船城。喀尔钦河淌过六十多个村落,上千户人家。与其它几十个旗不同的是,朱扎九旗是大总承制,是从乾隆爷时定下的规矩。就是每年六十多个村落千户人家的租税要缴到大总承那里,由大总承缴卓尼官寨。大总承的产生不由嘉波认定,而是通过选举。每当轮选大总承的时候,索郎四老爷就到了朱扎九旗。索郎四老爷的马拴在哪个旗的拴马桩上,哪个旗的哪一户的哪个人很快就当上了大总承。选举的仪式是庄严的,九个旗的有头脸的威望人从喀尔钦河走来,唯索郎四老爷的马首是瞻。抱着索郎四老爷的翘头藏靴磕了头,从袍子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绿松石,放进一只奶桶里。这只奶桶是多吉家的,多吉就是大总承,奶桶是扎西家的扎西就是大总承。做了大总承的人抠一疙瘩酥油抹在拥趸者的额头上,就算封住了他们的嘴,就算对神发了咒,对此事守口如瓶。
没有不透风的墙。仁钦曼巴阿爸给朱扎的一个丢了瞌睡的人去看病,施以催眠术后,病人的瞌睡找回来了。这个病人直睡了一天一夜,不停地说着梦话,就把绿松石的事情说出来了。原来绿松石是有人提前发给他们的,并对他们作了暗示。能得到绿松石的人都成了各个旗的小总承,像一串蚂蚱和大总承拴在一根绳子上。仁钦曼巴阿爸很伤心,朱扎九旗善良贫穷的人不会有绿松石,因此他们不会成为朱扎的大小总承。时任大总承是什哈村的多吉,这话传到了多吉大总承的耳朵里。有一次索郎四老爷到什哈村着了风寒,直喊胸窝疼,大总承差人找来了仁钦曼巴阿爸。仁钦曼巴阿爸用尿诊判断他得了什么病。这时大总承在四老爷的耳边说了什么,大总承便强迫阿爸品尝四老爷的尿溲,说,给四老爷诊病不能用眼睛得用舌头。倔强的阿爸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这样,每次出兵马独生女青冈就代父亲披挂上阵,渐渐车巴沟的人都忘记了仁钦曼巴家还有一个姑娘。
一场白雨过后,整个船城被打蒙了。官寨里的下人猫着腰各行其事,听到经忏房里的四老爷一呻唤,一个个像乌龟缩回了脖子。
青冈顺着声音绕到经忏房,她用一棵桐树做掩护,瞄经忏房四四方方的木棱窗子,看到了四老爷一张黧黑的脸。
四老爷呻唤着,酒啊,酒啊!那个飞扬跋扈的索郎大头目不见了,他的声音是苍老的,一声比一声低,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唤着自己的魂儿。
青冈想恶作剧。她踅进那扎那,厨娘偎在炉堂前的柴火上睡着了。青冈踮着脚拎了一桶烧锅,顺着墙根儿走到经忏房的窗下,放下酒桶,把酒塞子拔了。孱弱的四老爷闻到了酒香,即刻眼睛瞪成铜铃,翕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伸着脖子就看到了窗子下的酒桶。他把胳膊伸出窗外,怎么能够着呢,他干号一声,头往窗棂上撞。
青冈躲在桐树后面,偷笑。你四老爷也有今天啊,这酒是用眼睛看的,不是用舌头咂的。哈哈哈,好酒啊好酒啊,顶风十里香啊!青冈心里实在是窝曳,攀上一个树杈,用双脚勾着倒挂下来,忽悠忽悠地打秋千。片刻的工夫,倒吊着的青冈听到了一个声音,吧唧吧唧的,从木窗上传过来,好像是舌头打着腮帮子吃着香油辣水的好东西。奇怪了,四老爷的胳膊就是根树枝也不能长得那么快。她从树杈上翻下来,朝着窗子定睛一看,四老爷正抹着大胡子上的酒水,已经喝饱了。她猫着腰,顺着墙根溜过去,酒桶空了!
青冈纳着闷儿,就听到哐当当的巨响。索郎四老爷有如神助,几下就把木门撞开了。青冈知道闯祸了,吓得呆若木鸡。四老爷摇摇晃晃地出来,完了,他伸出两只手就能把青冈当一根树枝撅断,青冈心想完了,嘉波太太做不成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一股酒气冲过来直扑到青冈的脸上。娃子,你是哪个掌嘎的?你救了四老爷,回头来给爷当戈什!他还在青冈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青冈咧了一下嘴。四老爷晃着身子进了马号,总管连滚带爬跟在身后说,四老爷,四老爷,今儿才是朔日——总管的意思是四老爷七天的禁闭还没有住够。四老爷在老总管的脚下甩了一鞭子说,闭上你的驴嘴,什么朔日望日,船城不能一天没有大头目,船城的天塌下来你顶着呢吗?你这个狠心的老旱獭!我要了一整天的酒你耳朵长到屁眼儿上了吗?老总管赶紧搬了马凳放在马肚子旁边,请四老爷上马。四老爷说,老旱獭,你说今天的船城里谁是你的主子?总管说,今天嘉波不在船城里,天是我的主子。这句话索郎四老爷问他不是头一次,他这样回答也不是第一次,彼此说的都是一句废话。索郎四老爷说,你说的是屁话,爷要处罚你。你是给爷当一回马凳呢,还是挨爷一马鞭呢?大总管没有说话,把屁股调给四老爷,把皮袍撩起来。索郎四老爷一踹马镫,上了马走了。
虚惊一场的青冈端起那只酒桶,酒桶里真的一滴酒都没有了。阿尼闹,这酒长上了腿跑进索郎四老爷的嘴里了吗?
自由了的索郎大头目策马直奔嘛呢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丛拉(集市)。
四老爷的马到之处,人们都回避着,有的弯腰背过脸去,有的干脆急速走开。他能看得出来,人们是忧伤的,这让四老爷心里也涌起了忧伤。船城里的人怕四老爷,更何况他今天刚从经忏房出来,额头上磕着碗大的包,一脸凶煞。
洮河边上,一个女人正在洗脸。她穿着簇新的三格毛长袍,红色的斑玛帽,健壮的身姿显得红火圆实。索郎四老爷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说,大胆民女,还不赶紧给四老爷行礼,还不赶紧给四老爷敬一碗茶来?待女人转过脸来,脸色黑里透红,乜着眼睛看他。女人提起身边的水桶朝着四老爷泼过去。四老爷抖了抖大胡子上的水,清醒了。哟,这不是自己家的婆娘吗?四老爷这才想起他是个有婆娘的人,他溜下马扑倒在婆娘身上,哎哟老乖乖,好几天没日你了,想死你了!
索郎四老爷从婆娘的袍子里钻出来,便看到了一个人。
喇嘛保让荨麻草咬了,脸肿得像个驴蹄子,又遭菩萨女儿不待见,心里自然不高兴。他拉着驴转过身到洮河边饮驴。水很清,洗脸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脸胖乎乎的,像官寨里的大总管,大总管脸上冒出的油能拌一碗糌粑。他对自己的脸非常新鲜,呵呵呵地笑起来。再转过身来,便看到四条粗壮的马腿,和两条健硕的人腿。
树活的是皮,人活的是脸。你还有脸活着?
喇嘛保赶紧趴下,脸埋进土里。
天上的四老爷啊,我的脸埋进了土里,我的脸已经死了,你就饶了我这个死人吧四老爷!
天上的四老爷!真窝曳!四老爷看到喇嘛保撅起来的屁股瘦得像两把三棱刀,心生怜悯。喇嘛保的阿爸跟着四老爷出兵打仗,死在了黑番地,留下这个孤单的娃子,再细也是一条根。这娃子把我四老爷当作天呢,天上的事我四老爷都管不了,一个娃子能管得了吗?于是他口气缓和下来,说,这几天南杰侄儿孝顺我,我在官寨里喝酒吃肉昏昏然。你给爷说说,最近这几天卓尼有什么新鲜事?
喇嘛保把嘴从土里露出来,眼珠子在眼眶子里转了几圈说,天上的四老爷,古雅山上砍树的“加卡卜”原来就是狄道的一些贼娃子。外面可乱了,拿着枪的就说是什么“加卡卜”,想抢就抢想砍就砍。喇嘛保嘴角喷着吐沫,跪着向索郎四老爷靠近一些,一只手捂在嘴角上说,聪明的四老爷啊,红石崖上的嘛呢石一直都在红石崖上呢,阿么就自己掉下来了?是四老爷给小的那些桐油——
谁给你的桐油?小心爷割你的舌头!
喇嘛保说,哦呀,那些桐油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些桐油立了功了,天上的四老爷!
把屁放下了,我们的人也伤了好几个!你给爷把嘴夹住!
喇嘛保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扇了一巴掌,地上抓了一把土塞进嘴里,自罚。
索郎四老爷说,听说还有一个女人?
噢嘞噢嘞,从轿子上掉下来一个女人,住在嘛呢滩了。大总管传下话来,说她是一个受害的民女,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毫毛。这女人真是个罗刹,她没穿裤子,半截子屁股在外面露着呢。她在银楼边上开了个面馆,听说她在雪白的大腿上和面呢,一碗面要二两银子呢,那面可能是银子做的,香塌脑门囟呢!
索郎四老爷笑得嘎嘎嘎。说,你吃过吗?
喇嘛保说,小的哪有钱吃她的骚情面,小的有钱只会给菩萨女儿打阿珑银钱,小的喜欢菩萨女儿。
索郎四老爷说,你把雹看到青稞地里了,船城的人都嫌弃你呢,还有女人跟你?
看着四老爷的脸色好了,喇嘛保的胆子也大了。他跪着向四老爷的马腿蹭近了一点,说,天上的四老爷啊,这次的雹子没有从雹路上来,是从天而降的。天上的四老爷啊,天神水神都发怒了,小的一个看雹人能撑得住天撑得住地吗?
喇嘛保叩着头说,小的是官寨的看雹人,身上流着卓尼族的血。小的可以把脑袋提在手里去投胎,可是小的在南赡部洲就是放不下一个人,那就是百灵掌嘎的菩萨女儿——
索郎大头目瞄了一眼喇嘛保的一双赤脚,嘴角现出鄙夷。他说,真没出息,你是掌嘎里的看雹人,她只是掌嘎里的一个寡妇,油萨玛!好了,你只要做一件让爷满意的事情,爷会给你指婚,你就把你没出息的鼻涕擦干净吧!
喇嘛保瞪着眼睛愣了片刻,随即叩头,感激涕零,哇哇地哭。再抬起头,索郎四老爷的马走了。他爬起来,跟在四老爷的马屁股后面跑,一路上的人纷纷闪开,一派狐假虎威的阵势。马蹄腾起的灰尘即刻让他一头黑发变得灰白。进了丛拉,马蹄慢了。他看见菩萨女儿和官寨里的侍女脸蛋儿进了嘛呢滩。看见他的练手们包括碉房门上挂锁子的那个,在丛拉里逡巡,可能是想踅摸一点什么。他的眼睛开始寻那个地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