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2)

3

杨板凳快马加鞭赶回杨柜,把马鞭塞到奶妈手里就上了夫人的正房。夫人正教两个儿子打算盘,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男人,眼里竟涌出了泪花。

板凳给两个孩子手里塞了一把黑焦糖,丰田和增田就撒腿跑出去了。板凳说,小香,咋啦?

香夫人两天来一直为自己的妹妹小酥担心,但又无处诉说。看到自己的男人,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她揉揉眼睛说,盯算盘盯得累了。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板凳挨着夫人坐下说,我先骑着马回来,顺子和缨子在后面。

咋,缨子跟着你们去了?

板凳把他们去达拉特王爷府的前前后后向夫人说了一遍,香夫人的眉头解开了。这两天她一直担心缨子去找麻钱了,现在她的心放下了。可是她的另一个心思又提了起来。达拉特王爷要向乔家提亲了,这个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丫头要做达拉特的小福晋了。她的母亲乔夫人要做王爷的岳母娘了,达拉特王府所有的人包括老亲家王义和也得向她行“打千儿”礼了。而乔家这一切的荣誉没有来自乔家的掌上明珠乔小香和乔小酥,而是来自缨子。山药开花赛牡丹啊。香夫人可以蔑视缨子,可她不能蔑视缨子即将得到的名分和她对杨家的作用。她眼下可以帮助杨家,可她以后也可以挟制杨家。

香夫人一时把握不准这件事对杨家和乔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得回头了。如果缨子嫁过去了,一半有可能是好事一半有可能是坏事。如果不嫁过去,只能是坏事了。

从现在开始缨子成了不能得罪的主儿,香夫人的心里有一股搔不着的痒痒,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板凳看出了香夫人心里的矛盾,他以为香夫人在为顺子为难,因为香夫人说过要把缨子许给顺子。于是他就说,小香,你别着急,等顺子回来,听听他的想法。我想顺子会从全局考虑问题的。顺子把我们杨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

香夫人说,那你当时看顺子的表情怎么样?

板凳搔搔头说,我没怎么注意顺子,缨子那天打扮得很漂亮。

香夫人瞪了杨板凳一眼说,泔水的上面都漂着油花子。

杨板凳说,我去义和桥下的仁和居要一桌菜来,我们今天喝几盅。

香夫人说,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饭菜。你也别那么沉不住气。缨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抠着屁眼子上房老是自己抬自己着呢。我们再衬一把,她不得上天了。

板凳说,夫人说得对。她一会儿回来肯定会翘尾巴,她说话有啥不敬,夫人不要生气。

香夫人冷笑着说,我会生她的气?豆芽再好也是一碟小菜,犯得着吗?

杨板凳没想到回来的只有顺子一个人。顺子的神情没有他们分手时那么坦然,眼睛躲闪。吃饭时板凳对顺子说,我和夫人本来有意把缨子许给你,可现在又生出这么一档子事,我和夫人一时没了主意。

顺子正在啃一只鸡翅,他把骨头小心地吐在桌子上说,这事儿你和夫人说了算。

无论如何这个回答比较含糊,这和他去达拉特王府前的态度显然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香夫人就来到乔家。缨子知道乔家的三个女人在乔夫人的房间里在说她的事儿。她的房间在楼下靠近伙房的拐角处,她出出进进的有些不安。她想,香夫人肯定会马上传唤她,王家的跑马地能不能流进杨家,一半的决定权在她缨子手里,不怕她们不放下架子求她。她在门口不停地向外张望,她就看见了来福,她向来福招手,来福抱着一捆马粪纸就过来了。

缨子说,来福,过一阵子我要出远门了,你会不会想我?

来福把马粪纸放在地上,坐在上面说,缨子你还得意呢?我看你也该出远门了,走得慢了连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了。

缨子说,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凭啥咒我?你把你脖子上的唐葫芦( 唐,方言意傻 ) 看好,小心给我磕头的时候掉进裤裆里。

来福说,缨子,你不要跳腾得太厉害,你没看见酥小姐带着孩子回到乔家了吗?这下你算是屙在皮褥子上擦洗不清了,你可真会吃谁家饭砸谁家锅。来福站起来把马粪纸提在手里说,不要指望有人给你擦屁股,你等着瞧吧。

来福的话说得让缨子心里很是不受用。她坐在房子里生闷气。更让她气馁的是,乔家的任何人都似乎忽视了她的存在,一直到上灯,没有人跟她打过照面。她开始考虑第二天该上柜台还是该下厨房了。她突然觉得达拉特王府是一个梦,这个梦很快就醒了,她连王爷长啥样都想不起来了。王爷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后面会有更妖艳的女人勾引他,或者他给杨家的承诺变了卦,王爷对她缨子的心思也就落潮了。即使是王爷府派人来提亲了,只要乔夫人说明她的身世,王爷府都可能偃旗息鼓。看来来福还不知道她到过达拉特王爷府的事,这说明乔家的三个女人对外在封锁这个消息。一是她们在权衡利弊,二是怕王家的人知道从中作梗,三是静观达拉特王府的动静以不变应万变。缨子蜷缩在炕头上,万分悲凉。其实缨子做不了自己的主,她自己的命运得由别人来决定。她想起了她的亲娘,她的眼泪淌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乔夫人把她唤到楼上,她的心开始咚咚地跳。乔夫人穿一件细葛布的长旗袍,颜色很老气,样子很新潮,衣领高及下巴颏,好像是从北京流行过来的款式,叫什么小凤仙旗袍。她之所以选了老气的颜色,可能是想区别一下她的两个女儿。她坐在木头椅子上,刮着盖碗茶,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两位姐姐都出阁了,我膝下只有你一个了。乔夫人顿住,喝茶。

缨子的心瞬间变得很温情。多少年来她不就是想姓个乔吗?姓乔就这么难吗?缨子的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乔夫人说,我平时对你管教严格一点,我调教出来的闺女到婆家明事理懂规矩,这是后半生的一笔财富,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缨子受宠若惊地点头。

乔夫人说,喏,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到瑞蚨祥买一些衣料和脂粉,多做几套像样的衣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又是二十两,二十两银子。

缨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接过银子。谢过乔夫人。她转身出门,在门槛上见到酥夫人。酥夫人没有用眼睛看她,闪进门来。缨子的脊梁骨上嗖地蹿上了一股冷气。在乔家,她怕乔夫人,怕香小姐,就是不怕酥小姐。缨子心里想,缨子你真不是个东西啊,你为啥专挑软柿子捏,你真不地道啊。

走出宝山元,缨子在临街的铺面转悠。这二十两银子让她心里有了底,如果王爷府来提亲,乔夫人八成不会从中作梗。今天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娘对闺女的。为了跑马地,为了和王爷做亲家,乔夫人的着装都焕然一新了。

她看到顺子在铁匠楼里和掌柜的说着啥。可能是杨牛犋和香牛犋的工人多起来了,顺子在定做农具。缨子就站在一家凉粉铺子下等顺子。顺子出来了,缨子就迎上去叫顺子哥。顺子看到缨子脸刷地红了。缨子娇嗔地说,顺子哥,我要吃凉粉。顺子赶忙要凉粉。缨子说,顺子哥,你也吃,我和你有话说。

顺子低着头吃凉粉,不敢看缨子。缨子小声说,顺子哥,我不想到草原上去,我不想离开你。

顺子头埋进老花碗里说,那你就求一下香夫人。

缨子突然生气了。她撂下筷子说,我一个闺女家怎么说得出口。你是个男人,你让我上赶着求人嫁给你吗?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看着办吧。

顺子抹了把嘴上的辣子说,你别急,我和香夫人商量一下。

缨子说,顺子哥,我等你的信儿啦。

顺子急匆匆地走了。看着顺子的背影,缨子自言自语道:香夫人。香夫人能为你一个顺子失掉跑马地?你这个唐货。

4

顺子推开杨柜的门,柏木双扇门吱扭一声,这声音并不大,有点刺耳,顺子的心却一惊。他看见香夫人坐在一只蒲团上,盘着腿,看见他忙把露出来的一只小脚往里边掖了一下,她笑着,想说什么又止住了。香夫人总是这样,她总是想说什么又总是止住了,接着她会轻轻地笑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听上去像小儿马脖子上的银铃一般清脆。

顺子在香夫人面前站定,他看见香夫人正在做花染布的布坯,就是在白市布上用针线打成均匀的梅花形死结,下染料后把死结打开,活脱脱的白梅花花布就染成了,比大盛魁卖的花市布一点不差,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设计花样。顺子心想,香夫人是吃糖麻叶穿细葛布长大的,现在她有了两个大牛犋,还要自己动手做染花布,乖乖,娶了这样的女人,想不发财也难呀。老话说,财主是细下的,穷鬼是日下的。可即使是一个穷鬼娶上香夫人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变成财主呀。顺子看见香夫人欠起身子,把手里的扎成一堆白羊肚子的白布放进旁边的染缸里,她水萝卜的胳膊顿时变成靛蓝。顺子的心又是一惊,或者说是一抖。不知为啥他的脚底心有点发软。他过去看到香夫人的时候总是手心里冒凉汗,像小麦芽从地里拱出来那样有点发痒。可是他自从把自己从缨子的身体里拔出来之后,想起香夫人就脚底心发软。他赶紧转身到伙房,拿了胡油给双扇门上油。上了油又担水桶挑水。这时香夫人说话了,她说,顺子,你放下扁担,让磨坊的人挑去。

顺子即刻觉得羞愧,穷鬼是日下的,是天生的。穷鬼不知道自己该做啥,做一辈子也做不了个啥。

顺子说,香夫人我回牛犋上了。

香夫人倒腾她手里的活计。也许香夫人已经看出来顺子对她有话说,要不然为啥非得等到太阳落山了才说要回牛犋上。香夫人说,伙房煮了甜玉茭。

顺子听出来,香夫人是在用甜玉茭留他。

香夫人进了厢房,奶妈把甜玉茭端进厢房,顺子跟进了厢房。他们对着面坐下来,吃甜玉茭。吃到第三个,顺子还没有想出怎么开口说他想要说的话,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伸出舌尖舔粘在嘴唇上的一粒玉茭米。顺子第一次看到了香夫人的舌头,那个粉嘟嘟的东西在他的心上舔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想起了缨子的身体,那是另一只油光水滑的舌头。

顺子咽了一口口水,胆子大了起来。他盯着香夫人看,那眼光仿佛剥掉了香夫人的衣服,香夫人羞涩了。

顺子想上前一步,可他的脚底心一软,一条腿就跪下了。

香夫人并没有惊叫,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伸出一双靛蓝的手扶着顺子的胳膊,在他的耳边几乎是耳语着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兄弟,等天黑了——

顺子说,缨子——

香夫人说,缨子?

顺子说,缨子说,她想跟我。

香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仿佛在抵御非礼。她以为顺子的这一出是为了她香夫人,没想到是为了缨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可以为另一个女人下跪。她向后退了两步,即刻站稳了。就在去达拉特王爷府之前,她要把缨子许给顺子,可顺子一口拒绝。仅仅达拉特王爷府的一个来回,缨子和王爷的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顺子对缨子就一往情深起来。他甚至不顾杨家的利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缨子求情了。

香夫人从顺子的身边擦过去,跨出门槛时她说,缨子想跟你让缨子来跟我说,你歇吧。

顺子的后背马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顺子不知道这一晚上该离开杨柜还是留在杨柜。如果马上离开杨柜,以后怎么再见香夫人。如果留在杨柜,这一晚上怎么过。他看到香夫人的胡油灯亮起来了,窗子里这个皮影一样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时辰以后,响起了算盘珠子的声音。起先像炒着一锅豆子,后来像点着了一挂鞭炮,最后算盘就散了架,算盘珠子蹿了一地,弹在水缸上。

大后套的人都知道,香小姐的算盘珠子是长在心上的,她没有必要用手来打算盘。

顺子心疼这个女人了,这个刚烈的女人用手把自己的心揪烂了。

顺子站在杨柜的院子里,香夫人的窗子前,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月夜,为了一口袋麦子他被王家的家丁拎到荒地里喂蚊子。是杨板凳救了他,是杨家扶持他有了今天的体面。王家是顺子的敌人,拿走跑马地就是取走了王家的心肝肺,报仇的时候到了。别说一个缨子就是香小姐他也应该舍得,这才叫男人啊。我顺子好糊涂啊,二两猪板油就蒙住了半斤糊涂心,伤心的香夫人一定认为,我顺子是耗子掉进面瓮里,一个白眼儿狼啊。

顺子想叫一声香夫人。可是香夫人的胡油灯熄了。

顺子蹲在香夫人的窗根下抽旱烟,这对他自己是一个安慰。大约三袋烟的工夫,他听到有马蹄声从义和渠上过来。夜深人静,这声音分外清晰,这是一匹好马,并刚换了马掌,蹄音激越而轻健。这蹄音渐渐近了,在杨柜前后走了一遭停下了。顺子的心一惊,难道是杨东家回来了?难道是杨东家对他顺子有所防范深夜赶回来了?不对,杨东家的马顺子太熟悉了,那马和杨板凳的脾气一个样,不紧不慢,踏踏实实,每一蹄着地都像郑重其事地盖了个大印。这不是杨东家的马。这匹好马又绕着杨柜走了一遭,在南墙上停下。顺子刚想站起来,就看到南墙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这个人可能是站在马上,露出来的脑袋有水斗那么大。顺子蹲着往香夫人的门口挪了挪身子,门口立着一把锃亮的铁锹,他提了铁锹就向南墙奔去。好马嘶鸣一声,就奋蹄而去。

天亮后,顺子在南墙外看见一堆马粪。他把马粪用脚搓碎,这匹马是吃精饲料的,粪蛋子像馍一样精细。

顺子走向义和隆大街,义和桥下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起的人们从容不迫地干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平安无事。顺子想找出那匹好马留在义和隆的一些蛛丝马迹。顺子敲开大盛魁的门,伙计色楞睡眼惺忪地打开窗子。色楞是乌兰脑包来的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待人像水一样祥和。他看到顺子端起双手客气地说,感谢长生天,今天是我们蒙古人孛尔子斤家族吉祥的日子,当年铁木真在这一天娶回了孛尔帖大妃,创立了蒙古族万古不朽的基业。从今天凌晨开始我的右眼皮跳得筛糠一样,没睡成觉,我好生纳闷呢。一翻老黄历,乖乖,黄道吉日哩。

顺子说,色楞,一晚上不睡觉,想媳妇啦?

色楞搔搔头说,要按今儿这生意,东家快给我说媳妇了。二更时,一个汉子敲开窗子买了一把红木算盘,这算盘可是山西平遥大成和的货色,红木好得像九成金一样。在义和隆只卖出去一把,是乔家的小姐,放在红躺柜上当摆设着呢。收了汉子的银子,我高兴得手心出汗呢。可五更天的时候,宝山元乔家的丫头又敲开了我的窗子,你猜猜她买什么,还是红木算盘。我的长生天,两个时辰卖出去了两把红木算盘,黄道吉日啊。

顺子说,宝山元乔家买上等的红木算盘并不奇怪,乔家就是买十把也能买得起。可是那个汉子是谁呀?

色楞说,那汉子我在义和隆没见过,绝对不是义和隆的人,那马高大得像一座山,那七尺汉子的脑袋只及马肚子。当时我还想,这马咋能骑上去呀。只见那汉子把算盘往腰里一别,转了个身就掀起了一个旋风,原来那汉子的身上披着一条黑色的被子,这条被子会飞。之后马和人就不见了。

顺子说,色楞,你想媳妇想得邪迷心窍了吧?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色楞生气了。他撅着嘴说,我们蒙古人从来不鬼嚼( 说谎 )。你看这是那汉子给我的银子。色楞手上是一锭官银。

顺子说,色楞,跟你开个玩笑。我也买一把红木算盘,你别生气了。

色楞跳起来了,说,真的?今儿是怎么啦,敢情这红木算盘要涨价啦?

顺子急匆匆地往杨柜走,他揣在怀里的红木算盘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推开柏木双扇门,上了胡麻油的双扇门发出温润的声音。他看见院子里挂满了漂染好了的梅花布。一双穿着黑漆皮鞋的脚和一截圆润的小腿在梅花布之间挪动着。大后套的女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穿裤子的。顺子不知道香夫人的身上穿了什么。

顺子的腿软了。他想告诉香夫人的事情全忘了。他把红木算盘放在香夫人的窗台上,去马圈里拉自己的马。可是香夫人从梅花布里钻出来说,顺子,套车,我们都到宝山元去。

香夫人穿着一件染花布的旗袍。旗袍这种衣服顺子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包头的大街上,另一次是在暖春院的门口。(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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