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山溯源问玉观——高家堰白玉观探访记
相关链接:
△高家堰镇州府口望到的白玉观山峰(向家舟摄)
湖北长阳高家堰镇州府口,赤土溪与丹水的交汇处,自古即为鄂西孔道、鄂渝咽喉。明清时期,因宜昌府及其前身夷陵州通往施南(施州)乃至四川的大路须经此处,州府口便由此而得名。今天,318国道贯穿此地,沪渝高速与其擦肩而过,繁华依旧,不减当年。从古至今,每当过往商旅行经此地,总会被这里一座独立峻绝的山峰所吸引。这座山峰,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白玉观。
△1909年冬季,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在高家堰自然村远拍的白玉观。
白玉观,位于高家堰镇望高山(高家堰、界岭二村界山)西端,海拔546米,长约500米,宽约300米。他犹如一条巨龙,身卧东南,雄视西北,屹临丹水,俯瞰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而这座山峰之所以被人叫做白玉观,则是缘于山顶曾建有一座同名的寺庙。1982年《长阳县地名志》,根据当时当地人的叙述,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书生进京赶考,到离州府口一公里地方,肚子作痛,在此大便,引来一只白狗,因考期逼近,匆忙赶路,没加理会,丢掉了一包银子,也没发觉。白狗几次咬扯书生衣衫,倒挨了几石头,无赖,只好一直守在此地,直到饿死。不久,书生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又经此地,才发觉白狗护银而死,念其有功,遂将全数银子于州府口对面山峰上修庙一座,名白狗观。又过了很多年,李鸿章路过这里,见山清水秀,问此地何名,随从答:“白狗观。”李鸿章说:“好好的地方,叫什么白狗观!好狗不挡路嘛!”因见此山石洁白如玉,便改名白玉观。后将庙宇重修,庙门上书“白玉观”。
这个传说概言之,即:先是,“仁义”的白狗为书生护银,书生为了感恩,纪念白狗,为其修建了一座名为“白狗观”的庙宇。后来,一位名叫李鸿章(竟与晚清名臣李鸿章同名)的人,大约有钱有势,因厌恶其名,便一掷千金重修庙宇,遂依其喜好将庙更名为白玉观。这个传说,近年来又被新编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地名志》及《长阳地名故事》沿袭。似乎,白玉观的得名本该如此。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为了弄清白玉观的来历,我决定亲自到山上考察一番。
我的外婆家,就在白玉观山峰东北麓所在的界岭村。但遗憾的是,从小到大近40年,我曾多次到高家堰,到界岭,曾遥望白玉观无数次,但却无缘登临。借这次考察,正好可以弥补这个遗憾。
△界岭村梯儿岩异迁安置点望到的白玉观山峰(向家舟摄)
2020年6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清晨,我邀约单位退休领导李道泉先生,驱车从县城出发,沿着318国道,进入界岭榔木溪,经严家台,抵达梯儿岩。我们打算由梯儿岩自然村,沿着一条古道登山,一探白玉观的前世今生。我们将车停在梯儿岩异迁安置点的乡村水泥路边,沿着一条土路向西南方向行走约900米,到达一户石姓人家,这里是登山的起点。石家大叔指着屋后的一条小路和白玉观山中部的山坳告诉我们,沿着这条路向上爬到山坳,再沿着山梁上的一条独路一直向西,爬到最高处,就是白玉观的遗址了。
△通往白玉观山顶的古道(向家舟摄)
由于白玉观荒废已久,虽偶有村民及驴友上山,仍然掩饰不了它的荒芜。石家屋后的山坡,经历了春天之后,灌木枝和杂草已将道路掩盖。我们一边用木棍打草寻路,一边用镰刀拨去荆棘,既要防蛇,也要防备被各种带刺的植物划伤。在山里所有带刺植物中,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所谓“老虎刺”。去年,我翻山越岭时常因大意深受其害,所以现在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拨开荆棘发现,脚下其实是一条由青石铺砌的台阶路,这大约是古时修建庙宇时所建。想当年,上山朝拜的香客一定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山路难荒。
△白玉观山峰对面,是长阳、点军交界处——赤土垭(向家舟摄)
半个小时过后,我们到达了坳口。一阵清风拂来,让刚才还在密林里冒汗穿行的我们顿时爽快起来。站在坳口远望,正前方点军区与长阳交界处的赤土垭(今讹称“石头垭”)络绎不绝的车流,仿佛如同一队队蚂蚁在爬行。半山腰的杨家湾易迁点整齐划一的民居,此刻也小的只像是一排排火柴盒了。
走过坳口,我们沿着山脊旁的林间小径,向着峰顶的方向继续前行。小径的入口处,有一座民国年间的向姓坟墓,墓主人“正”字辈,按高家堰向氏派语“世宗正道,自克希贤”,这位古人是我外婆的曾祖父辈。如果说白玉观和它所在的望高山是一条巨龙的话,这墓所在的位置似乎就是“龙颈”。联想古人讲究风水,墓主人将他的祖先埋葬在此处,大约是经过了一番思量的。
△白玉观山脊上的林间小径(向家舟摄)
山林里,除了我们脚步划开羊胡子草的沙沙声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外,几乎就是寂静无声的。此刻,我不由得担心一个问题:周围是否有野猪。同行的李老让我放心。按照他的说法:野猪也怕人,只要不去故意招惹它,它会主动避开人类的。听了李老的话,我才稍微镇静了些。然而,正在说话间,一条蛇却像箭一样地从我们面前草丛中游过。这让我们攥紧了手中的长木棍,谨慎而快速地前行。
△白玉观庙台下的石台阶(向家舟摄)
又过了40分钟,当我们走完几十步人工砌筑的石台阶,终于到达了白玉观峰顶,也就是原白玉观庙址。
△上世纪80年代于白玉观庙址上修建的电视转播站,今已废弃。(向家舟摄)
据目测,白玉观峰顶面积约半亩,北、西、南三面为悬崖,东面接连山岭。由于昔日建庙缘故,四面均有石头修砌的堡坎,因此地势较为平整。在峰顶西角,现存一座砖石结构、屋顶不存的破屋。见到此屋的第一眼,我曾怀疑这就是当年的庙宇。但走近仔细观察一番,便很快否定了这一判断。因为据1982年《长阳县地名志》记载: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时,庙宇尚存,殿内有菩萨4尊。庙门上书“白玉观”,两旁还有一副对联为:“木林森(此字由四木组成)南海雁,石砳磊(此字由四石组成)普陀山。”而此屋里既不见菩萨,四周亦不见门额及对联的踪迹。而且,在其东墙内,竟横砌着两块清代施舍庙田的立碑。种种迹象表明,白玉观在80年代以后曾遭到破坏,被改变了模样。
△峰顶庙址上的水井(向家舟摄)
后来下山时,我们偶遇了放羊的村民李盈春,他的讲述映证了我的猜测。据李盈春老人讲述:上世纪80年代时,高家堰镇在白玉观建设电视转播站时,拆掉了庙宇,就地取材之外,还运来一些砖瓦,在山顶建设了一批房屋。后来,因时代进步,电视转播站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房屋遂逐步废弃,于是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庙址上散落的石质构件,应为当年庙宇建筑的一部分。(向家舟摄)
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没有想到的是:曾经逃过劫难的白玉观建筑,后来还是消亡了。但是,当时为了解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社会生产力相对落后的矛盾”,破除庙宇兴建转播站,我们似乎又难以对其进行批判。保护历史文化遗存和开展新的建设,至今还是一对不易解决的矛盾,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睿智分析,妥善处理。
△白玉观遗址上的清代庙砖(向家舟摄)
所幸,白玉观遗址上还是遗留了一些老物件,让我们得以窥探它的前世,大致读到它的历史。在转播站废屋的墙上,砌有一块带有铭文的旧庙砖。据观测,这块砖上原应有铭文16字,由于长期磨损,现只认得文字为:“□□□□□□道汪□白玉□十□□□光绪□□。”根据这些文字,大概可以推断,此砖为光绪年间重修白玉观时统一烧制的墙砖中的一块,当时的住持为一位汪姓和尚(道长)。后来下山,我在外婆家遇见界岭村年轻的书记向金娥,向书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这是白玉观现存唯一一块老砖了,你可不能把它搞走哦!”作为一名历史和文物爱好者,同时作为半个界岭人,我当然不会也没有把这块砖据为己有。但从向书记的话语里,看得出近年来界岭村对白玉观遗址加强了保护,这是值得欣喜的。
△白玉观遗址上散落的碑刻(向家舟摄)
除了古砖,我们在白玉观遗址及周边还发现了大小5通碑刻。这些碑刻,除了2通原本可能砌于庙墙内(即后来改砌于转播站废屋墙内)外,其余3通应立于庙外,但现在却横七竖八,散置于庙台周围。据界岭村一些村民讲,这3块碑都是“文革”期间被人掀倒在地的,有些碑的位置发生了较大的改变。由于遭受人为破坏,现存的几块碑中,有1块正面仆倒在地,由于体量最为庞大,我与李老无法搬动翻面,因此其内容暂时无法得知。其余4块,由于正面可见,笔者对其一一进行了测量,并将其碑文进行了拓印。通过解读碑文,白玉观的大致历史逐渐浮出水面。
△白玉观遗址上遗留的碑刻(向家舟摄)
四碑中,有明确纪年的有二。一为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在此处修建(不知为初见还是重修,也不知名称)宗教场所的功德碑(高129㎝,宽65.5㎝,厚17厘米)。此碑记有向宏开、向裕远、向席珍、宋天爵、向席玉、向宜成、向宜宗、向朝宗、殷辟公等9名领修人及132名信众捐资金额。此碑说明,至少在乾隆三十一年时,此山即已有寺观。其二为民国十年(1921年)重修白玉观碑(高63.2㎝,宽41.8㎝,厚9㎝),其碑文为:“城子乡有道张宗真者,热心佛老,自丙辰年公议为家庙,坛越担任以后,创造围屋,补修正殿,仅将旧有稞石蓄积六载以后,作建筑之资,毫未募化。斯时告竣,峭然高洁,咸赞其美。爰勒顼珉,以垂不朽云。施主后裔向铁衣敬撰。凡载钱粮人:向正礼、向笃斋、向春甲、向道章、向道奎、向道炳、向道根、向道国、向道祯、向道祥。后学:黄成修。民国十年阳月谷旦,创造围屋立。”此碑文表明:白玉观在历史上曾接受向姓人士即向铁衣先祖施建,并于丙辰年(当为民国五年,即1916年)公议为向氏家庙,同年,坛(檀)越(梵语音译,施主)邀城子乡(非行政乡名,为俗乡名,即今高家堰镇古城村、彭家河村一带)道人张宗真担任住持。6年后,张氏以庙田收入所积,补修了白玉观正殿,并新建了围屋。
△白玉观庙址现状(向家舟摄)
其余二碑,纪年不明,上部均有残缺。一为捐献庙田碑。大意为:长阳教乡五甲(今高家堰、界岭等村一带)地主向荣岳、向荣莱、向廷泗三人捐田入庙,约定佃农向正招、向道奎、向正礼等人将田租交予白玉观。联系清代长阳行政区划设置及上述民国十年碑上亦有“向正礼”“向道奎”,推测此碑刊立年代约为清末光绪年间,与庙址处仅存的庙砖同时。另一碑,从现存文字看,亦应为施赠庙田碑,只是因为残缺严重,捐赠人姓名不详。此碑上,有“住持汪道清”字样,对比前碑上“住持汪本忠”,可知两碑刻立时间并不相同。
△白玉观峰顶附近的竹林(向家舟摄)
综上,以上四碑的文字中,并没有白玉观由来的记载,更没有关于白玉观原名“白狗观”的记载。当然,并不能据此说白玉观原名必不是白狗观。但同理,由于缺乏实证,更无法判断白狗观传说的真实性。根据现场所见推测,乾隆三十五年修建该庙碑应至少有两块,除了功德名目外,应有一块序碑,但如今下落不明(有可能曾遭丢弃或毁坏)。而另一方较大的碑,由于正面仆倒在地,内容暂时难见,是否记载有白玉观源流亦不得而知。也许,待此碑文字重见天日后,白玉观的历史会更加清楚一些。但鉴于白玉观始见于道光元年《长阳县志》之记载,而此前的县志中,既无白玉观,也无白狗观,估计白玉观始建于乾隆三十五年前的几率较小。同时,在上述碑文尤其是分别明确为晚清、民国的二碑中,并没有看到“李鸿章”之人的记载,只有晚清时向姓先祖施舍庙田以及民国时白玉观确定为“向氏家庙”这些确切信息。1982年《长阳县地名志》记载所谓“李鸿章改定庙名并重修庙宇”之事,由于依据的是传说而不是文献,在庙宇遗址现已发现的碑刻等遗物中也无实证,究竟有没有这回事,都很难说。至于2019年成书的《长阳地名故事》在叙述传说时,将李鸿章明确为“晚清重臣、洋务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李鸿章”,则是将1982年的传说进行了升级。但笔者阅遍有关这位李鸿章的生平文献及长阳地方史籍,并没有发现他曾到过长阳的记载。对此,笔者只能请求高人指教。
△高家堰中心学校校园,位于白玉观山崖下。(向家舟摄)
今年疫情期间,笔者阅读了一本名为《1881,中国古道》的译本,记录的是1881年(清光绪七年)时英国传教士韦廉臣夫妇从烟台到北京传教旅行途中的见闻。有意思的是,书中也记录了一个“义犬护银”的传说,来自于韦廉臣夫妇在距离直隶河间府30英里,一个叫申家林的村庄的听闻。只不过,传说中的人成了“信使”。而狗是这个人自己的狗,但人丢银两、狗护其旁直到化为枯骨、最后人知后隆重纪念,这些核心情节,与白狗观的传说如出一辙。由此,笔者有理由怀疑,所谓“白狗护银”的传说,或许本发生在外地,历史上随着南来北往的商人、秀才们带到了州府口,经过了本地一些热衷“讲古”(讲故事)之人的一番渲染,附会于白玉观之上。又或许,这是当年动议在白玉观上建庙之人寻到的一个好理由。
△高家堰镇州府口望到的白玉观山峰(向家舟摄)
考察完白玉观,已接近黄昏时分。外公、外婆托人打来电话,催促我们快点下山,去吃晚餐。忙活了一天的我,终于有时间舒舒筋骨。站在白玉观之巅,透过崖下稀疏的灌木向西南方向俯视,熙熙攘攘的高家堰集镇上的房屋与行人车辆清晰可见。集镇店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车辆的鸣笛,更是衬托了此处的孤寂。时光如果倒退100年,这里或许才是最为热闹的地方。那时,晨钟暮鼓响彻山间,警示着人们从善除恶,催促着人们行善积德。这是我站在白玉观峰顶的一点小小感怀。
而历史不可戏说、地名来历须细证后谨慎下结论,则是我在这个地方获得的最大感悟。对于白玉观的来历,因为现在还无法获得一个相对可信的说法,我们今后可能还须再加考证。当然,就长阳的历史文化研究来说,需要认真追查的,何止是白玉观;不能偏听偏信的,又何止是“白狗护银”和“鸿章改名”这些传说呢?
古主微信 : ycroman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