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故事:消失在历史烟尘中,兴隆巷佟家大院旧事

民国时期南大街 图/@陶浒绘

雍正年间的西安城一派衰败景象,残破的城墙、坑洼不平的路面、冷落的商铺,处处显得颓废毫无生机,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上,往来的行人勉强支撑着所谓的商业气息,一间间毗邻的店铺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客户上门,街上的营生只能让人们苟延残喘。

南大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挂着一个布幡,经年风吹雨淋褪色不少,但一个大大的“當”字还是比较显眼。日落十分,一位公子哥背着一个蓝花包袱皮的包袱走进当铺,当他把一件祖传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时,掌柜的一惊“此乃稀世珍品也!”随后二人牵手来到后院,仔细签定典当文书后拱手作别。

原来,公子哥是满族后裔,因家道中落不得不靠典当过活,此前一些小件都在民乐园融化,此罐为家传珍宝,只有找财大誉佳的当铺才能不致宝物流失,于是慕名来到此当铺。时间飞逝,不觉间当期已过,却不见宝主来赎,掌柜的以“事缓则圆”压下此事。

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 图/@网络

过了许久,公子哥突然现身,竟拿着当票来赎当。原来,之前有故交交办一桩差事,他潜心去办,亲力亲为,咸鱼翻身。按照行规,过了赎当日期便为“死当”,当铺可随意处置。佟老掌柜认为此人有志,非纨绔子弟,破例予以赎当。此人后来发迹,深感老掌柜之仁义,送来一块金字匾额“树德堂”。当铺从此名为“树德堂”。

树德堂的佟掌柜,人称“佟老爷”,便是住在兴隆寺一隅兴隆巷里的佟家老爷。那是一座藏于坊间的院子,坐南朝北,是兴隆巷发轫第一宅,大门左框上刻着“树德堂佟”字样。

说起佟家由来,实为避难而来。雍正年间,隆科多权倾朝野,是康熙、雍正两朝皇权交替之际最为关键的核心人物。雍正五年(1727),由于宫廷争斗,隆科多以结党营私,并私藏玉牒等罪,被逮捕、抄家,定下41条大罪。隆科多本是汉人,姓“佟”,家族庞大。其一偏枝因惧怕诛连逃到西安,恢复本姓“佟”,开当铺为生,低调苟活。

《雍正王朝》中的隆科多 图/@网络

佟家在西安经商200余年,在这条正字形小巷蛰伏下来,其两进院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依然完好。东墙上的“十字花”型铁釟子仍在默默彰示着它的精工细作。

建筑是主人处世原则的立体表达,因此宅院建设用尽心机:大门冲北,表示“臣服”、“跪拜”,即:我们是朝廷的顺民,决无造反,叛逆之心。大门设在正中,门房、过庭、后楼一眼望穿,全院通透,不掩不藏,不亢不卑;宅院为出水庄子,不挖地沟渗井,顺水顺风,以求平安幸运。全院不挂牌匾、楹联,不着一字,规避宵小挑刺构陷“文字狱”。全院廊绕檐遮,房屋彼此勾连,下雨出房进门不会湿鞋,廊的运用附近绝无二家。后门为一厚重单扇(门),古称“户”,户外便是厕所。

佟宅选址就很讲究:既近兴隆寺,又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佛跳墙”或“红杏出墙”;后门外是一条“官道”——从东边的董仲舒祠到孔庙,曰:下马陵,是不允许骑马坐轿乘车的;孔庙“仪路”门外石柱上刻“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到此下马”,再大的官、天大的王侯也得尊崇“大成至圣先师”。而已看不到朝廷“邸报”(内部通报)的佟家却可以在后楼窗口从步行的朝廷大员窥测官场风云动向。宅前不远即是“敕建十方禅林卧龙寺”,有深厚的官方背景,傍上此寺万一有难,也许能缓颊一二。

曾经的兴隆寺所在 图/李连源

古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坐于其下,面对三槐者为三公,因此槐树在众树之中品位最高,镇宅且有权威性。可怜佟家去势后谨小慎微,哪敢种三棵槐树,更不敢当门种,而是在大门外东侧种了两棵大槐树。“中门有槐,富跚三世”如今的佟家只盼富庶,再不妄想当官了。

佟家在正宅对面建书房院,请先生教授子弟文化。此院低于地面一米多,意味:我们只是希望子孙读书明理,不妄想东山再起进朝当官。

佟家发达时在南五台还有别墅避暑,兴旺百年不衰全赖有严谨的家规:一是可以续弦,不可纳妾;二是家中不雇男仆女佣丫环;三是新立“相公”(学徒)在内宅帮佣三年,负责买菜,汲水,烧火,视其品行和智商高低,决定是否可上柜应付生意。不入眼者打发回家。四是各房媳妇轮流做饭,教书先生不得进内宅,由轮值做饭的媳妇给先生和子弟送饭;五是媳妇们出门必须穿长裙,包括送饭在内。曾经有一媳妇穿长裤送饭,还未出门便遭训斥:“你咋精尻子就出门?”

佟家祖上有人曾去过西藏(或为驻藏大臣随员),曾带回大量“唐卡”,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运动来临之初,唯恐带来节外生枝之祸,便悄悄地将唐卡付之一炬。

廊绕檐遮的佟家大院(代) 图/李连源

今年72岁的兴隆巷老住户郭廼光老人(女),曾多次听到佟家七奶奶、佟三婶、二少奶奶向她讲述佟家家事,对佟家面子里子了如指掌,她告诉我,佟家大院之所以为兴隆巷第一宅院,是因为它建的最早,内外有序,有板有眼;佟家家规森严,为人谦和低调,不越雷池,可为人师表。在郭老太的记忆里,佟家大院的门槛非常高,她儿时有一次打煤油,回来时没有跨过门槛,将两瓶煤油摔碎一地,尴尬至极。佟家大院有甜水井一口,紧贴过庭在东侧墙根,上有井房,青砖砌筑,就像一间敞口的小房子。

这口甜水井甘冽清甜,非常适口,远近闻名。解放前佟家败落后,一些引车卖浆之流或买或租争抢着搬进来,用此井水做的豆腐脑雪白细腻,美味可口,豆浆味浓醇厚,甑糕、元宵糯软白细。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派人每天傍晚给各院水井洒药消毒,唯独此院居民齐力婉拒。他们怕经过消杀的井水制作出来的小吃味道逊色,影响买卖。政府也体谅,遂不再给此井消毒洒药。因为这井好水,该院住进的多为卖甑糕、豆腐脑、元宵、油条、豆浆等做小吃的,也算活色生香。

斑驳的建筑见证佟家历史 图/李连源

漫长200余年间,佟家开枝散叶十余代,到了民国时期逐渐外迁,佟家大院仅剩以佟二少爷为主的几家直系亲眷。佟三叔是消防队队长,看不惯一身恶习的警官二侄子,也倍受佟二少爷欺搡,只好携母亲(七奶奶)及3儿5女移居一侧。佟家大院从此成了佟二少爷的天下!解放前一个佟姓军官曾找到兴隆巷“树德堂”欲意联宗,被佟家婉拒。

这个佟二少爷,因仗着一身黑皮,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因此恶疾缠身。每当债台高筑时便贱卖家产,卖了自己的便从自己的亲人家产下手,遇到不从便掏出手枪恫吓。卖房的风声放出后,好多人看上了想买,一些“房大战”(掮客)乘机上下其手行骗,收取佣金后玩人间蒸发,买房人遂找佟家要钱,佟家自然不认,大院里经常吵闹不休。气得佟三叔骂到:“把一家子让他搅了个‘兮酸’(糟糕极了)!”

这下彻底败了佟家风水!一个曲姓买主在佟二少爷手里买下过厅,解放后三反五反没收地主、资本家财产时,曲老头闻风受到惊吓翘了辫子。

旧时警察 图/@网络

兴隆寺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方丈隆善是个佛教音乐家,能把佛经唱成古曲《吊金锁》的音调,每做佛事引得观者如云。他英俊,才华横溢,也是达赖六世式的情种。佟二少爷死后,其妻子为超度亡夫,到兴隆寺联系法事,开始接触方丈隆善;后又常到寺里拜佛祈祷,与隆善频频接触,并仰慕其才情遂有了私情。后来,隆善顾及她身后无子嗣,将收养的义子过继给佟二少奶奶,易名佟文虎。

隆善与佟二奶有染不胫而走,惹得几个无赖先后设局敲诈,出家人与世无争,为平息冤孽丢掉兴隆寺大片土地,人们所称的“小巷子”和小巷子以西的地块就是这样丢掉的。西边的那片地很大,解放前曾是国民党秘密监狱,解放后为建筑公司家属院,有至少两个很大的院子。后来扩马路拆了。尽管如此,兴隆巷的旧人家普遍同情隆善,认为他是受害人。兴隆寺的西偏院也很大,人称“汽车场”,抗战时为军方所用。解放后隆善死于诉讼,正偏两院都成底层居民住宅。正院1958年成了民办印刷厂。

兴隆巷南口 图/李连源

兴隆巷兴隆有时,柏树林柏树成林。一条逼辄小巷藏龙卧虎,二百年老宅院争奇斗艳。不长的兴隆巷曲折回旋,先后住过李家三代翰林及高培支,民国年间的省参议长李仲山,杨虎城的义兄副军长李子高,国军第一战区炮兵参谋长王升堂,关中三大才子之一的吕赞襄,三秦巨子阎甘园等知名人物,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正因有了李家、佟家等充满传奇的故事,方能让一个城下小巷孕育有光,在数百年的过往中口口相传,讲述着它的传奇。

后记:2005年7月12日,一件高27.5cm,腹径33cm,编号0088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被英国佳士得拍卖行以230,000,000元人民币拍出,成为亚洲艺术品中在世界上的最高拍卖记录。它与之前树德堂收当的藏品如出一辙。许多人猜测,这件拍品或许就是从西安流出的那一只,从它的价值足以映照佟老先生的品性,百年口碑积于微末,善善从长,方得始终。

感谢郭廼光老人口述兴隆巷历史!

老邻居们聊旧事,左二为郭廼光老人 图/李连源

郭廼光老人绘制的兴隆巷草图

兴隆巷西口 图/李连源

即将消失的兴隆巷 图/李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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