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向日葵

七年前夏天的一个凌晨,太阳刚刚在乡下一个村庄的天际将露未露之时,向日葵大朵大朵的花盘还在低头沉睡之时,天空还将明未明之时,前一天下过的雨在地上积下的水洼将干未干之时,清凉的空气正在村庄里轻轻游动之时,爷爷在睡梦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爷爷去世的当天就下葬了。他安详地躺进新鲜的黑色泥土,躺进给我们生命的大地。乡亲们赶来送他,把他当成一个乡村的奇迹。一辈子很少离开家乡的爷爷,最终长眠在村庄边那片黑土地中。

九十七年的风雨沧桑,让一个人至死也不曾改了本色。四十年前,放弃可能转为正式职工的机会,爷爷心甘情愿回到老家种地。他相信,一个没有土地可以耕种的人,会失去活着的根基和自由的魂魄。一辈子做农民,一辈子和土地在一起,爷爷至死不悔。

风吹不动他,雨淋不湿他。他爱土地,却不是用语言表达。

望着院子里正在油漆的紫红色巨大棺材,爷爷知道自己即将离去,甚至想就此住在棺材里面。他镇定地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正式的告别。只是说:“棺材这么小,我也住不下呀!”

是的,一直在广袤田野上耕作,他的心大得很,这小小的棺材如何盛放得下?

那年春天,爷爷躺倒了几天。得知爷爷病重的消息,孙男弟女们从四面八方赶回乡下来看他。其实爷爷不是病了,只是太老了。爷爷一一辩认着,最感动于我七十一岁的母亲,他的大儿媳的到来。有些含糊地说着,你身体不好,那么大老远的来干啥,路又不好走。——那几日暴雨,乡下道路极其泥泞。

稍好转后,爷爷又开始种地。他离不开土地,春开荒,夏锄地,秋收割,冬拾粪,从事一切最原始的劳作,笃定如一。爷爷去世时,他种下的向日葵和玉米,已长得比人高了。

向日葵巨大的有着毛刺的叶子,好像大象的耳朵,摆出倾听的姿态,永远亲切而素朴。那硕大的花盘,正沿着基因的密码孕育饱满的果实。黄灿灿的精巧花瓣,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葵盘里,忙碌的蜜蜂埋首工作,无暇他顾。这乡间最常见也最实用的花朵,常使人忘了它也是花朵。它总是固执地将脸朝向太阳。在最后无法负荷果实的重量时,它便低下头,像在思索,也像在默哀。

一直种地从不停歇的爷爷,直到近百岁生命的尾声,仍然面色生动,目光清亮,神志清醒。是劳动赋予他存在的价值,是土地赋予他生命的饱满。爷爷没用过城里人的喜来健,也没喝过脑白金,吃硬饭,啃硬骨头,喝凉水,却几乎没得过什么病。

爷爷种下的玉米,那些宽大碧绿的叶子,在黑油油的土地上织成青纱帐,织成终生劳作的爷爷眼中最后的风景。城里的老人,谁有机会有能力这样亲近土地,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爷爷曾给我起名字唤作宝缨,那时我们这些孩子也没人愿意叫他给起的土气的名字。现在我终于确信,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一定是玉米缨的缨字。因为爷爷没有一年不种玉米,他太熟悉玉米了。现在,我的血糖日日升高,玉米缨成了需要特别留意的宝物,据说玉米缨水泡了可以降血糖。

在乡下,人们亲切地称向日葵作大嗑儿。爷爷种的大嗑儿,向来籽粒饱满。向日葵籽可以卖去榨油,也可以自家炒了做零食。葵花杆乡人都用它作燃料。向日葵,是上天赐予东北人的神奇礼物。东北人鲜有门齿上没有豁的,那是他们太爱嗑葵花籽儿的缘故——爷爷的牙齿一直跟随他到老年,他种向日葵,吃向日葵。他最爱种的一种向日葵叫小黑油嗑儿,黑紫色的种粒有宝石的光泽,饱满的籽仁紧紧顶着籽壳,不浪费一丝空间,也几乎看不到一粒瘪子。爷爷的名字叫永久,他就是一株具有无穷能量的巨形向日葵。

正是通过喂养自己和后代,农民喂养了整个中国。在曾经不通电的偏僻乡间,谁家供十一个子女吃饭穿衣都会成问题,爷爷却让所有的孩子都上学读书。为了给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父亲争取学费,爷爷曾步行一百多里地去学校,一双家做的布鞋都走烂了。过去医疗条件差,夭折的孩子多,但爷爷的十一个孩子都活下来了。他不识字,却真是了不起。现在爷爷的三十多个孙子孙女多已成家得子,我们蔓延出的枝枝蔓蔓,以爷爷庞大的根系为给养,虽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但都耿介生长,聪敏倔强,丝毫不曾偏离神秘而强大的遗传指引。通过基因的纽带,爷爷留给我铁齿铜牙,也留给我强大意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爷爷其实一辈子都是向日的,他从不在背阴处生活,那哪是他的品格。他的眼神,有阳光的清澈。他的皮肤,有阳光的色泽。他的个性,也有着阳光的暴烈与倔强,刚正与果绝。

疯狂上涨的绿豆和大蒜价格,使当年许多农民都放弃了种玉米和向日葵。然而爷爷倔强得不信任何风言风语,只肯听从土地的真实言语和自然的亲切呼唤。他不懂什么有机粮食蔬菜,只是执著地在荒地上用向日葵绣出最生动最鲜活的图案,用玉米种下大地的诗行。到了秋天,土地就会拿出最丰厚的回馈。

你以为在心灵鸡汤里能读到人生的智慧,我劝你还不如向最深入土地的农民学习,他们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他们种下的岂只是庄稼,他们种下的还是人生, 是历史。

种下庄稼的人已经离去,那秋天含意丰富的果实,不知将由谁来收获?爷爷用于耕种的农具,不知将由谁的手来承继?我们这些远离土地的孩子啊,对爷爷的离去,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想念。

乡下的天空那么蓝,蓝得像爷爷清净纯粹的一生。爷爷这座坚实伟岸的大山,此刻,变做了玉米地边一座小小的坟茔。喜鹊、乌鸦、云雀、麻雀、蝴蝶、蜜蜂、蜻蜓、蚂蚱,以及乡间许许多多的小昆虫,一次次飞过这座新坟,飞向远方,也一次次恋恋归来,停泊于此 。爷爷赶过的牛车,驮着满满的岁月,静静立在院子里。老牛带着小牛在水槽边饮水,在草场上吃草。远处,爷爷手植的杨树高大稳健,风过处,听得见叶子哗啦啦的歌唱。炊烟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升起,乡人的餐桌离土地最近。

啊,阳光普照大地,万物在自由生长。

从此,爷爷和早他而去的奶奶日夜相守,和心爱的向日葵日夜相守,和无边的天地日夜相守了。爷爷也将每天每夜,每时每刻,守护着田野,守护着庄稼人的梦。我相信,爷爷也在上天看护着我们常常不知道何去何从的灵魂。

我努力想象,累积在爷爷生命中九十多年的记忆,是怎样在叠加中被一一提取。他一生经历了太多事,也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他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也以自己的方式来感知和记忆这个世界。我单薄的描述,其实只可能企及爷爷厚重一生的封面,而那博大的内里,重门深锁。我只有踮脚张望,肤浅解读,却无力读懂参透。

但是,沿着田间弯曲的羊肠小路,爷爷会带我们找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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