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纸钱能否在火焰中抵达天堂
那天是去看母亲的日子,她离去整一百天。
这小小的城市,十字路口的方砖和柏油地面早已被烧纸弄得面目全非,满是黑黑的印迹。
夜晚来临,思念离世亲人的他们在地面上画一个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圈里点燃粗陋的黄纸。然后,整条街道都笼罩于乌烟瘴气之中。对天堂的认知有限,人们缺乏想象力。究竟这些想象中的发往另一个世界的纸钱能不能在火焰中抵达天堂,没有人知道。而天堂如果只通行如此粗陋的货币,它难道还能配得上天堂的名号?与其说是给天堂里的亲人送寒衣,不如说,我们在其中安慰的是自己。第二天清早,上了点年纪的清洁工人一边勉力清除黑黑的一扫就飘起来的纸灰,一边口出怨声,因为就算纸灰能扫走,烧黑的地面却没办法及时恢复原样。要等雨水的冲刷洗涤,那苍天的琼浆或眼泪。
人行道上,以前总是挤满了待售的黄纸。清明节和春节前夕,那些黄纸干脆就被大模大样地摆放在道路中央,意在提醒孝顺的长情的人快快掏钱买纸,快快表达对亲人的思念和爱。现在,政府终于姗姗下令,不允许沿街摆放黄纸,更不允许在街上烧纸。
街市倏忽变得清爽整洁,这城市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如果另一个世界的人有知,想来他们也不会为了要收到那些所谓的钞票而以这边的世界变得乌烟瘴气为代价吧?
每次去墓园,我们都按照母亲的意愿带去鲜花。她太爱整洁,不希望有人烧纸给她。其实连墓地也不要买,不留骨灰才是母亲的真实想法。但是为着子女的某些愿望,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爱有时是恒久坚持,有时却是适当妥协。而怀抱里有鲜花时,我心里总是由抑郁变得极开阔,好像有一片原野,一直到地平线,舒展,平坦,也极其清朗。
清晨的天空那么淡远,流云和飞鸟都还来不及留痕。初春正是冻人不冻水的时节,墓园很冷,寒气一直钻进衣服里,鞋子里,像刀子。可是那清简的墓,一如每次来时的样子,极肃穆极整洁。这肃穆整洁也只有盛放的鲜花才能与之相配,而不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酒肉供品。
现在,母亲亦是怀抱着鲜花了。由星星草衬着的粉红的和正红的康乃馨,朵瓣里密密缝着的,都是我们得到的,也回报给母亲的爱。而离开时,我也总是按照母亲的意愿,带走一切垃圾。管不了太多的破坏与践踏,但至少可以负责自己这一块。
那一百天里,我总是不断梦见母亲。开始的梦里,母亲还是病中的样子。渐渐的,在我的梦里,母亲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像她留下的所有照片里的样子,全都是笑的!在梦里,我被告知,现在,一切的死和痛,都不能影响到她了。也许那就是永生吧。母爱的芳泽,就这样沉淀在我的血液里,清醒在我的梦里。
谢谢告别时前来陪我送母亲一程的所有人,七年过去,仍令我感动。接母亲的救护车回城时,身后那瞬间排起的长长的车队也不是因我们的告知而出现的,因为那不是母亲希望的。她一生从不愿给人添麻烦,不想惊动和叨扰他人。
我总是能听到人们对母亲的赞誉。也不断有认识母亲的朋友或同事告诉我,他们梦见了她,相信那不是单纯的安慰。母亲之所以得到小莎和抱抱这两个打着大号灯笼也不好找的儿媳,实在是因为她的人品。和母亲同在教育系统工作的抱抱妈说,柳堤(我母亲的名字)人那么好,儿子错不了。做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以美德赢得尊重和爱戴,她是最孝顺的女儿、最贤惠的妻子、最能干的母亲、最优秀的老师、最有爱的朋友。鲜花下长眠的母亲,像她诗意的名字一样,让认识她的人有无尽的怀想。
春天正在走来的路上。一切不过是形式,真正的春天母亲早已亲手交给了我们。鲜花盛放的春天啊,那么浩荡,那么坦诚,让腐败的沉于泥土,让鲜活的点亮世界,让永生的得以永生。在风里,在云里,在新生的草木里,在荡漾的春水里,在路上和母亲相像的老人的笑容和身影里,母亲早已交给了我们找到生命真谛的密钥。
这让我相信,墓园并未能安放所有人,春天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