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的愤怒‖文/丁恩翼
公爵的愤怒
是夜九点零八分许，市公安局靖江分队六支队的夜班值勤人员接到一名男子打来的求救电话，声音听起来既虚弱又惊恐，说自己帮出差的邻居照看家宅，被其家中豢养的恶犬袭击，流血不止。
六支队队长赵毅赶到事发现场时，协同而来的两名警员刚刚将紧闭的别墅大门打开。一楼大厅地面上布满殷红的鲜血，一名身着米黄色衬衣的中年男子右上臂血肉模糊，侧靠在楼梯扶廊上，地面中央躺着一只黄色短毛田园犬，头部似是被钝器击晕，医护人员迅速把中年男子抬进救护车，那只田园犬也在随后被警方带离现场，送往了附近的宠物医院救治。
受到田园犬攻击的中年男子名叫方越平，在接受警方查问时，他依然惊恐未定。
“这是我邻居姜老板的房子，我自己的房子就在他家隔壁，今天他要去北京出差，就问我能不能到他家暂住一天，帮忙照看一下公爵，我就答应了啊…”
“公爵…？”警员很疑惑地看着他。
“公爵就是那条狗啦…姜老板给这只土狗弄了个贵族头衔，你说可笑不可笑…”方越平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也奇怪，公爵平时和人很亲近的，姜老板一直有在训练它，我都觉得它比小猫还要温和，这几年来，天天出门都见到它，是只从来都只会摇尾巴的那种狗…”
“能和我们说说今天晚上它袭击你前后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细节吗？”
“当然可以啊…不过想起来，其实也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具体说说。包括那个姜老板的事，你知道的都说说。”
“哦…姜老板呢，名叫姜仕林，是个生意人，平时他一个人住，闲暇时喜欢弹弹钢琴，养着公爵好几年了，得空就在家里训练它，什么站立，蹲下，捡球，冲刺，停下，这种指令它都听得懂，像个小孩一样。昨天他出差前，就关照我说，公爵每天晚餐都要吃三文鱼的，他已经都准备好存在冰箱里了。叫我到了晚上，热一下给公爵吃。我说没问题，他就很放心地开车去了机场。”
“接着说。”
“然后今天晚上，我就加热了一下三文鱼给公爵吃，公爵也吃得很欢，完全没什么异样，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警员紧追不舍地问。
“后来…晚餐过后，姜老板打了一通电话到我手机上，问我一切都好吗？我说一切都挺好的。然后他叫我开一下手机免提，说想和公爵讲两句话，我就开了免提，把手机递到公爵耳朵边上。”
“他对公爵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问公爵，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吃三文鱼啊？”
“公爵听到后，有没有用什么…类似叫唤声什么的，来回应他？”
“没有，公爵听了根本没什么反应…”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了些让他尽管放心之类的话，他道了声感谢后，我们就把电话挂断了。”
“之后呢？”
“之后…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不到，我左手上正拿了个电水壶，准备灌些水去烧热，公爵原先是趴在一截楼梯上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冲下来直接就朝我扑过来，我下意识用右手一挡，他就一口咬在我手臂上，还死死咬着不放！”方越平望了一眼被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上臂，“我只好用捏在左手上的电水壶往它脑袋上猛地敲打过去…现在想起来真后怕，要不是我用手臂挡了一下，他咬到的可能就是我的脖子啊，那我现在基本上早就没命了啊！”
赵毅在一旁听了良久，长吁出一口气，“查一下姜仕林的回程航班，明天飞机一落地，你就把他带到他自己的寓所里。我在那里和你们回合。”
“是，赵队！”身边一名警员答道。
“你去宠物医院，把公爵接出来，明天同一时间，一起过来。”赵毅转身对另一名警员说。
姜仕林一副慌乱错失的模样，见了受伤的方越平，连连道歉，这道歉声被赵毅打断了，“姜老板，今天我们来做个小实验。也许呢，正像你所说的，这就是个意外…就是公爵失心疯了…”赵毅盯着姜仕林看了一会儿，目光中蕴藏着说不出的深意。
他们在客厅里坐定，赵毅让一位警员报了一个手机号码，示意姜仕林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这个号码，电话铃声在警员口袋里响起，警员取出后接通了电话，递到公爵耳朵旁。
“公爵，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吃三文鱼啊？”姜仕林对着自己的手机说道。
公爵听了确实没有什么反应。
两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四分钟过去了，方越平站在与昨天晚上相同的那个位置，可公爵迟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赵毅的小实验…失败了？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警员把姜仕林带回了警局拘禁，方越平也被送回了医院，公爵被带去宠物医院寄养，空荡荡的别墅客厅里，只留下赵毅一个人。
到底是哪里疏漏了呢？
寂静无声的午后，阳光淡淡地照射在光洁漆黑的钢琴翻盖上。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以虚拟的各种形式在赵毅的脑海中翻涌不息。悬在墙壁上方的古董挂钟发出“当…当…”的两声敲击，已经是下午两点整了。
原来是这样……赵毅似乎茅塞顿开。
“查一下昨天晚上姜仕林拨打方越平手机的确切时间。”赵毅打了一通电话给下属，下达了命令。没过多久，下属来电报告了查询结果——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今天下午在场的所有原班人马，晚上八点在这里集合。”赵毅说完，挂断了手机。
当晚八点四十五分，原班人马，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姿势。
八点五十五分，姜仕林按赵毅的要求重新拨打了警员的手机，手机接通后，警员递到公爵耳朵旁，姜仕林对着自己的手机：“公爵，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吃三文鱼啊？”
公爵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警员随后挂断电话。
八点五十七分，八点五十八分…
八点五十九分，九点整…
古董挂钟不紧不慢，响起了九下敲击声，钟声的余音回荡在空气中，方越平依然站立在原位。
九点零一分，九点零二分…九点零三分…
公爵非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居然还开始打起盹来。
赵毅的实验彻底失败。
事件最终被判定为意外，姜仕林走出拘禁处，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见了方依平，依然是歉疚懊悔，自责不已。方越平对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恼火，“快点把你那只疯狗弄走！！不然我马上去警察局告你！！”
“啊呀小伙子啊…我年纪大了，公爵我养了这么多年，心里舍不得啊，你就别和一只畜生计较了呗…好了好了，消消气，一会儿别又把气撒在新女朋友身上，别又把人家给弄哭了…”姜仕林陪着笑，好声好气的安抚着方越平。果不其然，方越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那首家喻户晓的“致爱丽丝”，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突然变得眉飞色舞，用极温柔呵护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攀谈着走远了。
姜仕林回到自己的别墅，关上房门，在琴凳上坐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琴盖，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触，客厅里反反复复回荡着贝多芬的“致爱丽丝”的美妙旋律。十三年前，姜仕林的女儿姜依晴爱上了大学里校园乐队的方越平。据说方越平在学校年会上公开演奏了这首“致爱丽丝”后，瞬间成了在校女生们心目中的钢琴王子，此后，他便一直用这首曲子作为自己的手机铃声。他在追求姜依晴的时候，却告诉她说，当时在年会上，这首曲子，其实是独独为她而奏的，这是当年贝多芬爱上特蕾莎时，想对她表达的情感，也是他第一眼见到姜依晴时，想对她诉说的情意。姜依晴的心，被融化了，姜仕林觉得方越平是个轻浮之人，心里并不赞成女儿的这场恋爱。可他早年丧妻，女儿是他心中的唯一，他不愿意与女儿怄气，所以只能听之任之。却不曾想到，方越平比他想象的还要浪荡，他把姜依晴玩弄于鼓掌之中，还同时结交好几个女朋友。姜依晴在绝望中去找方越平理论，却在大雨瓢泼的夜色中被一辆酒驾超速的计程车撞倒。天雨路滑，行人稀少，抢救不及，正值花季年岁的姜依晴就这样不明不白离开了世界。
姜仕林告无可告，诉无人诉，万念俱灰，唯有在事业上拼命搏杀，以此冲刷记忆带给他的痛楚。十年以后，他从一个出生草根的普通的外贸业务人员变成了自主创业的大赢家，也是在那个时候，在路边见到奄奄一息的黄毛草狗，便把它带回了家，给它起了公爵这个名字，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当年出生平庸、无能又无力的自己。
姜仕林也并非执念之人，他觉得方越平那时还年轻，他的风流轻狂，也许只是出于对世界的好奇。然天命弄人，十一年后，这个当日倜傥不羁的小伙子竟成了他的隔壁邻居，身处在优越生活环境里的他，不但没有痛改前非，而且变得更加恬不知耻。无数次，姜仕林迎面遇见他怀里搂抱着不同的年轻女子，无数次，他看见她们在他家门前哭泣，乞求，而方越平每每报之以冷言冷语，甚至讥讽嘲笑。她们留着眼泪默默离开，一个又一个，清纯洁净的女孩子，正如当年自己的女儿一样。
夜渐渐深了，姜仕林弹奏完最后一遍“致爱丽丝”，他合上琴盖，走到公爵身边，轻轻抚摸着它，问：“公爵，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吃三文鱼啊？”
他从储物间里拿出一个大号的充气抱枕，把它立在客厅中央。
挂壁上的古董钟接连敲响了九下，公爵突然站起身子，怒目而视，全身毛发竖起，朝空中飞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