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死海‖文/药骨言
我去过死海
我去过死海。
凌晨四点钟,我躺在极狭中心出神,四周是那样吃人的寥廓。可我看得清冰雾凝绕成团,浮光跃脱。意识陷入矛盾,嘈杂由远及近击碎胸膛,埋入骨髓,水面此动彼静。
寻救队,有人声。
周遭忽困缚进气泡,梦魇般兀地下沉……西部矿山的车拖出长长黑煤的印迹,天明朗而青白,与黄土划一线分割,尽头沙尘提高模糊度。颠簸着走弯路,煤块滚落下车砾石卡入轮齿,草木被抽干汲尽水分。盖绵褥挤在货箱里,那是我第一回随贺叔偷出境。
做一件事形成习惯,任何与其相背的选择都是背叛自我。包括固定作息、洗漱次序、按计划行事乃至日复一日清醒、重复、等待,能忠于自己灵魂,已是完备的躯体。
倘使旅途意义在于寄存一段世事,它赋予我生命缺失的片段。惊叹寥阔中爆发之浑厚,迸星涌浪般朝你的视觉包围,索性我抛货车不顾,青年英气驱使我接近这片低地,迫切征服它,以已视野。
而我确切被折服了——彻底为它高远相对下的低深,全然因它包罗万象的苦乐仍平静无波,即将成年的少年心里装得下名利争斗,赛马角逐,为姑娘拔得头筹,装不下这里一角奇深。透视人山,直面它的胸腔,我哭了。
贺叔仅是臭骂了一通。
于是你见过与自己的酷似的灵魂吗,它表露在外形上的某部位,皮囊下如出一辙的喜好,和潜藏在人格里不为人知一面。假定当时有一场瞌睡的座谈会,它使你猛然清醒;一场人声鼎沸的演唱会,它制造一刻超然的寂静;如果只是一个午后睡醒朦胧的视野,它竟叫你一记十八年。
后来我轻易赢头筹,马逐失足鹿,扎根所谓上层风云,有了根,我躯体无需煎熬,填不满缺憾孔罅。意识到十八那年将最珍贵风景略过,觉察它予我归属感,我远赴西亚。
贺叔不乐意多一人份费,他说煤拉出一条黑色的道,它笔直不多弯弯绕绕,踏上很省鞋底,他习惯绕过巡所私入境,可如今不放过一只无心蝇虫。
我冷得向皮衣里缩,却怎么也比不上贺嫂缝的棉衣暖和。我知道,这趟行途中没有夹厚肉片的面饼了,果不其然,是素的。
我们都渴望是特例,被允许打破条例。
或许会的,万一你主观能动性发挥极致了呢。
我们到死海,是九十年代末。
九九年尾的世纪交替,妻子在万里外冷清家中,我漂在湾狭处听呼啸风声。十八年来一想起漫漫河道、长途漂遥,寒酸瘦瘪的行装,这使我静默。而当它真切出现在眼前,从回味的虚无中挣脱,那种归属感是难以消除的。像卸下赛马的马蹄铁。
胡乱抹去,不觉湿润了手背。
十来岁写下“平生最难是自知。”之际只觉此应当被视为人的真理,可待我莽撞踏入西亚亲睹广寰,看天地倾泻出分明的界限,生将一行人劈成两截,身扎根在坚实土地上,却已于绝对精神中漂泊,不走回头路的我终于倒在决堤泪水中。人可以很理智地去分析利弊判断得失,但毕竟人是感性生物,一天、一个月、半年,会意识到,你其实根本不想做那个决定。
为了安抚已自知的懦弱者,我复写出“我偏不自知。”如是鬼话。
“我们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和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想找着一个人,一件事物,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个安顿归宿。”
有人声,寻救队,我在一片撕扯混乱中踩上坚实土地。有光跃动的水面浮金,那时我蓦然惊觉,是我眼里与生俱来的。
提笔书写的目的从来并非单纯记录某事。譬如我无法客观记录一次漫漫长途,那样会失真,要令我不是我自我。唯有倾注主观有限情绪,这才是实际事物,而非虚构。
魂归死海,活在现世,我已不是完整的躯体。
以上,却全然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