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忆爷爷

卢祖政　/文

爷爷学名卢夔言，号奉霄，生于1893年，殁于1961年2月。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在1955年秋第一次见到爷爷的，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皙白，脸上没有多少皱纹，与他的年轮不成正比，看不出多少岁月的沧桑。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豪爽且气魄非凡的人。遗憾的是他行走不方便，借助一根拐杖杵着走路。据说因一起事故伤了右腿，落下了残疾，痛苦伴随着他后半生。

爷爷是一个有争议的人，他的不少后人都不怎么喜欢他，说他是败家子。在我祖祖卢立春在世的时候，家产万贯，当时在巫溪羊桥坝是非常有名的富豪。后来祖祖过世爷爷当家，由于不善管理，加之他有个嗜好就是赌博，并且是豪赌。据说，别人不敢揭的宝，他信手敢揭，输赢的银元用骡马驼。显然，这样一个人当家，岂有不败家之理。在爷爷主持家事没有几年，家业破败，一贫如洗，就连我父亲及其弟妹读书都供给不起了，父亲和几个叔叔读书都是由他们的外婆供给的。爷爷败家是不争的事实，但我还是喜欢我的爷爷，爷爷慈祥的面孔、高大的身影，过去的往事，至今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喜欢爷爷，不光是因为我的血液里流着他的血脉，而是有很多记忆怎么也挥之不去，让我激动、让我怀念、让我感恩。我想以我儿时的记忆感念爷爷好的一面——

上磺全景

首先，爷爷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小时候我经常看见爷爷背诵古诗，总是之乎者也的。爷爷曾在奉节中学教国语，巫山县中学建立时，当时的校长苏竹勋专请爷爷教国语。苏校长对他的子女说：“教国语非你大姑爷莫属。”巫山县有很多干部都是爷爷的学生，他们对爷爷的教学水平交口称赞。离休干部曾庆康曾对我说：“你爷爷是当时巫山、巫溪县有名的文化人。”爷爷写的作品我没有机会看到，只是看到了爷爷给我外公写的墓志铭，外公人逢人便讲，这墓志铭是我亲家卢夔言写的。

其次，爷爷是一个疼爱晚辈的人。他和其他当爷爷的一样有着隔茬爱的情结。我父亲去世后，家里十分困难，子女又多，有的到了当学之年确没有入学读书，爷爷心急如焚，而爷爷家境并不宽裕，他毅然决然地将我的四姐卢佩凤从巫山龙溪接到他家，去巫溪上磺读书，四姐不适应，又哭又闹，执意要回龙溪老家，爷爷抱着二姐、四姐大哭一场，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大儿子不死噻，你们怎么会遭这样的孽哟。”四姐不去，他又接我三姐去。后来，三爸接我也来到上磺读书，记得第一次见到爷爷时，他把我抱在怀里，一边亲我一边说：“我的大孙子来了啊！”他欢喜若狂的样子，足以说明他是多么的爱我。顿时，我感到十分的温暖和幸福，自父亲去世后，没有人如此的亲近和爱抚。爷爷居住地离上磺街上有两里路，他上街喜欢去馆子喝二两酒，端一碗蒸肉，我放学每遇爷爷在馆子里时，爷爷隔多远就叫我去到他的身边，除了要“扎”我几下外，就叫我尝几口酒，酒的味道我倒是不好喜欢，但爷爷的亲昵和呵护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尤其是1960年2月，我和五姐、堂弟从通城区经羊桥坝去奉节坐船上重庆长寿湖农场参加工作，爷爷知道后，说怎么也要我们去他那儿吃顿饭。我们几个人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那儿，爷爷当时其实没有房屋，原来住的房子是在一个祠堂里，大概是1958年别人家失火，把他家房子烧了，只好借居在别人的一个牛圈楼上，房顶是残缺不全的瓦片，寒风凛冽，楼下是臭气熏天的牛粪，令人窒息。外面是一个很长且没有扶手的板梯，上下楼梯都要手脚并用，爷爷拖着病腿是多么的艰难啊！他当时的职业，是在一个民校教师（评工分的）。到了爷爷家，看见爷爷杵着拐杖，拖着病腿，十分的艰难。爷爷看到我们去了，还是高兴。我仔细看了看爷爷，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头发变成了银白色，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眼神也没有多少光彩，看上去他非常疲惫。他硬是强撑着给我们做了一顿饭，饭是被火烧了带糊味米做的，那时候正是严重灾荒年，到处都缺吃的，爷爷能在自己的生活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把唯一一点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这是舔犊情深的爱、这是感人肺腑的爱，这是多么伟大的爱呀！每当我想起那苍凉凄惨的场境，我都泪流满面，不堪回首。当我们离开爷爷的时候，哪知道竟是一次诀别，就在我们离去的第二年爷爷就离我们而去了。我现在真是后悔莫及，为什么不对爷爷当面说一声“爷爷我爱你”呢？

第三，爷爷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爷爷识大体顾大局，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不计较别人对他的冷眼相看。当幺爸卢光特得了一对双胞胎后，家里缺人手弄不过来，要求奶奶去带孩子，爷爷二话没说，全力支持奶奶远赴重庆带孙子。爷爷当时年龄也不小了，身体又不好，腿又残疾，加之又不会家务，给他带来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但爷爷没有怨言，从来没有要求奶奶回来，再大的困难都由他个人来承担，直到他去世。后来幺爸被落实了政策，回到老家上磺，这时奶奶谭学秀已经去世，七孃把爷爷写给奶奶的一捆信给幺爸、三爸看了，他们两弟兄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幺爸感慨地说：“早知道他们有这样深的感情，又如此的艰难，就不该叫妈去重庆了。”幺婶廖宣敏看了以上这段叙述后感动得流着泪，非常自责地说：“他老人家为了支持我们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付出了那么的辛劳，真是不容易，我们当时尽孝不够啊，我非常愧疚。”

因为败了家，家庭中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大都埋怨他，有的甚至是冷眼相待，对这些他都能正确对待，他知道自己应负的责任。这正是正直坦荡的胸怀、豁达宽容的胸怀。其实，卢家的破败不完全是爷爷赌博造成的，还因为遭到“神兵”放火烧掉了大部分家产。爷爷的一生也很坎坷，也没过上好长的好日子。他中年丧妻，老年丧两子即大儿子卢少衡、二儿子卢光辅，晚年又与恩爱的妻子长期分居，生活没有人料理、照顾，直到他孤独悲凉地离开人世。

第四，爷爷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平常总能听到爷爷爽朗的笑声，似乎他没有忧愁。高兴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背诵起诗来，好一副孔夫子的情调，特别的好玩。幺婶廖宣敏回忆说：“你爷爷身材高大魁伟，五官端正，言谈文雅，尊重他人，是一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好长辈。”听我二姐说，在“土改”时候，很多地主都挨斗，爷爷对在座的孙女说：“你们不是横直说我败家吗?!我败得好，如果不败家，你们这些大小姐二小姐都去那儿跪到起。”爷爷十分的得意，得意他的远见卓识，似乎找到了他败家的好处，也似乎从埋怨声中得到了解脱。有一次我在爷爷家玩，奶奶做的甜浆饭，爷爷尤其喜欢吃，吃得肚子饱鼓鼓的，他摸着肚子，大声的喊：“老谭啊，你看我这个肚子怎么得了呀，腰都弯不下去了。”奶奶说：“哪个要你生胀死胀的啰。”爷爷哈哈大笑，不予理会。

最后，爷爷是个高尚的人。我三姐卢佩清曾在爷爷那儿呆过8个月，耳闻目睹了爷爷好些事情：一次我从上磺街上卖米花糖回来，看到爷爷身边坐着个有病的农民，爷爷看见我回来了，叫我将卖米花糖的所有的钱给那位农民去看医生，奶奶知后到后很是生气，说：“自己都没有钱，还给别人。”爷爷说：“你看别人病得那个样子，怎么能不救呢？！”爷爷房子对面有一个姓梅的孩子11岁了都没有读书，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便每天给那个孩子上二小时的课。有一个妇女丈夫死了，过年没有肉吃，爷爷叫我给那个妇女送了一块肉去，那妇女感动得流下了泪。一次二爸从城里带回了两件衣服，自己没舍得穿，他见一个农民冬天了还光着膀子没有衣服穿，二话没说就给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农民一件衣服。除此之外，爷爷还经常给周围的乡亲写信、写碑文、写契约书，从不要钱。从这些活生生的事例中可以窥见爷爷是个心底善良、乐于助人、大公无私和品德高尚的人。

我对爷爷了解不多，仅仅是一些依稀的记忆，生活中的片断，很难全面地评价爷爷的一生，更谈不上盖棺定论。诚然，爷爷的一生中有很多缺点，尤其赌博，是非常不好的。但我觉得应该历史地看，他出身在晚清社会，也正是国家衰败没落时期，社会风气败坏，爷爷自然也不会超凡脱俗。但不管怎么说，爷爷毕竟是我的爷爷，在他身上除了缺点，也的确有着优秀的一面，至今仍然熠熠生辉，值得后人学习和继承。

爷爷驾鹤归天已59年了，穿破时空的思念难以表达我对爷爷深厚的感情，如若爷爷在天有灵，我会在这里大声地说：“爷爷我爱您！我永远地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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