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凉席、冰箱和辣椒
梁东方
快立秋了,才在某一个早晨突然发现,凉席似乎是铺反了。一直没有察觉,天天躺在上面也没有意识到是铺反了。
可等翻转过来,躺在上面却又还是怀疑,是不是现在才是铺反了呢?真是无从判断。这一面不凉,那一面凉,但是那一面有很多线脚。
终于在躺了几天这一面以后又不得不翻了过来,似乎还是这光的一面才是正面吧。虽然在热天里它躺上去有点黏,虽然在冷天里它躺上去有点冷,但是终究还是要比麻面要光滑一些,麻面的高摩擦力似乎是给凉席与床之间的连接关系设置的,不是为人体设置的。
凉席和扇子都是在不太热的时候才有效。换句话说,在人类发明凉席和扇子的时代里,它们还足以抵御当时的气温,后来进入城市时代,这些东西逐渐就失效了。
凉席和人的肢体的亲密接触状态,不粘不湿,有良好的亲和力,让人不由不赞美人类自己发明的这种物质使用方式;这是盖着被子的时候才最好的。而盖上了被子还要睡凉席吗。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就像扇子在冷天里最有效一样。
在相当长的历史之中,国人中的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褥子,或者是舍不得用褥子,都是铺上凉席来作为卧具的。那种以一根根芦苇碾压成的席片粗糙地来回穿插而成的凉席,是凉席的祖宗,扎肉存土,还容易坏。从那样的苇子席到后来的竹席,再到现在的人造织物席,人类在席的实用与享受上一直在进步。在这样一直的进步里,应对一直没有变的季节的脚步,便是年轮,便是人生。
秋凉终于来了。小卖铺里开始卖月饼了。黄色的皇冠梨和青皮的鸭梨也都已经上市,这些秋天里的物象纷纷登场,一发而不可收。
在早晨的宏大蛐蛐儿声里打开电脑自带的播放器,循环播放过去一直在听的音乐,音乐突然都具有了与酷暑里不一样的品质,每一个音节都能落地有声了,不再是那种还没有听完就已经被黏潮的空气裹挟而去了的浮躁状态。
在正常的微凉的气温里,不仅人体感觉到了舒适,似乎播放器里的音乐也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外放的环境状态。这是地球之适宜人类生存的一个小小细节,它提醒人类:当气温不适应的时候就什么都不适应,当气温适应的时候才可能有适应什么的可能。
立秋以后实际上天气依然潮热。不过终究是开始了秋天的脚步了,所以走到村子十字路口中央的时候,对那一直摆摊的西瓜妇人就一直看,一直看的是她身后的西瓜;她立刻就捕捉住了我的眼光,马上站起来,说来一个吧。
东北西瓜,个儿太大,买了小半个还将近十斤呢。但是再少就不卖了,总不能一个夏天都不吃西瓜吧,拎着回来,立刻就吃了一大块。剩下的怎么办?很自然地就把一直开着门晾着的冰箱插销插上了。
搬家搬过来的冰箱已经三个多月了,清理里面晾味儿也已经一周了,终究是要用的,今天算是自然而然正逢其时。插上冰箱为了放西瓜,也是为了试试搬过来是不是还能用。
在郊外的家,用冰箱成了一件不无艰难的事情。先是开发商利用买电来要挟业主,后来是不由自主地在新家开启了一种能源最省的原则下的绿色生活,除了不得不用的电脑之外,连灯都不怎么开,对于耗电大户冰箱来说干脆就敬而远之。使用冰箱,这种对于居住在城市里的现代人来说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这样于此间成了一件罕有之事。
现在风云际会之下,自然地重启冰箱,每每打开门都能有灯光下恒定的温度中的蔬菜和肉食,出现了一种仿佛空前的方便。让人感慨发明冰箱的伟大和长期没有使用冰箱的遗憾。只是蓦然意识到,促使人使用起冰箱来的居然是秋天而不是通常会以为的夏天。
在冰箱里的灯光下,那些红的绿的辣椒显得格外好看。好像它们就应该是放在冰箱的灯光下照耀着的。
虽然并不怎么嗜食辣椒,但是对辣椒的样子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喜欢。尤其喜欢辣椒长在辣椒树上的样子。长长的一条红绿之色,形状完美地伸展在枝叶之间,色彩与形状搭配都无与伦比。
辣椒以前是只有秋天才会有的果实,现在几乎四季可见。但是依然是秋天的时候才会大规模上市,也只有在秋天里它们的品质才最佳。所以辣椒也就在相当意义上成了秋天的诸多象征中的一种关键物象。它们在辣椒秧子上,也就是辣椒树上红起来的样子,就是秋天本身。
说是辣椒树肯定惹人发笑,不过辣椒秧子的确是像一棵树,像一棵盆景里的树,具体而微,具有一棵树的枝杈和树冠,中间生长着按比例来说很大很大的辣椒果实。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喜欢在花盆里养辣椒的原因,一举二得,既可以有盆景的观赏价值,又可以食用。其实食用是最后才会有的一道安慰,哪怕冬天里辣椒叶子都落光了,秧棵也干枯了,但是红红的干辣椒挂在黄色的枝杈之间也依旧是一种难得的风景。
尤其是在山里,在纯净的天空之下,每一棵辣椒树,辣椒树上的每一个辣椒都一尘不染,都像是概念里、画里才会有的辣椒的模样。盯着它们看就会很自然地想象,想象周围的世界和人也是如此纯净的。这样几乎会被自己认定为真实的想象会让人禁不住心花怒放,心情大好。以至于其实不怎么能吃辣椒,也会在山里买下这些纯净的辣椒。买下了纯净,吃下了纯净,就本能地以为也将人间难得的纯净一下灌注到了自己的生命里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