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竹,又称子母竹,丛生,茂密繁盛,其根部扎实紧密,新笋新竹相继破土长出,欣欣向荣,苍翠绵延。
众竹高低相倚,若老少相依,颇显“慈”义,而因其根部同一,故又得子母竹之名。
在古代诗文中,慈竹常被用以比譬母子长幼之情,如“高低相倚赖,浑如长幼情”,“万柢争盘,千株竞纠,如母子之钩带”,等等。
我对慈竹产生注意,获得这些了解,起因是读到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彭氏宗谱》中有关内容。“乾隆十六年闰五月,吏部右侍郎臣彭启丰之母周氏蒙赐御书慈竹春晖匾额一方。”这一记载的意思是,乾隆十六年即1751年的闰五月,乾隆皇帝南巡苏州,为彭启丰的母亲周氏,题写了匾额一方,上书“慈竹春晖”四字,其时彭启丰身任吏部右侍郎。乾隆皇帝手书的“慈竹春晖”,至今原迹犹在,并且十分醒目地为今人所见,因此,可以讲讲与它有关的史事。彭启丰之母周氏是翰林院学士周缄斋的第四女,其先世居于无锡。
她生长于书香之家,自幼读书习礼,通孝经和小学,十九岁入嫁彭正乾,之后相继生启丰、启镐二子。
周氏善治家,亦善教子,亲自为二子授书开蒙,使他们自幼学得基础文化。后来二子黾勉求学,皆学成,其中尤为突出的是长子启丰。
彭启丰,字翰文,号芝庭,5岁入塾,9岁学诗和对联,常得祖父彭定求嘉赏。
雍正五年(1727年),启丰27岁时,入会试,获第一,继而入殿试,又获第一。此前在康熙十五年(1676年),彭启丰的祖父彭定求在会试和殿试中也均获第一。
前后51年内,彭门祖孙相继获得会试和殿试的第一名,这是清朝近300年科举史上仅此一例的“祖孙会状”佳话,至今苏州人对此仍津津乐道。
乾隆皇帝共有六次南巡,每次所至之处,常为江宁府、苏州府、杭州府和扬州府等地。乾隆十六年即1751年,乾隆帝第一次南巡。在朝廷身居要职的彭启丰亲赴苏州,候迎舟驾,尽心接待。乾隆来到苏州,与彭启丰攀谈彭氏家常,不禁问道,“汝母年几何?”其时,周氏已逾古稀,启丰答后,乾隆出于敬老之心,为周氏题写“慈竹春晖” 匾额一方,赠与启丰。彭氏在古城苏州是著名的世家望族,明初从江西吉安迁入苏州,在明代就出了不少有才学有节操的文士。至清朝,彭珑于1659年考中进士,其子彭定求于康熙十五年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充顺天乡试主考,被皇帝任命主持校刊《全唐诗》。
定求从弟宁求于康熙二十一年探花及第,历任日讲起居注官、中允、侍讲、侍读等。
彭启丰授翰林院修撰,召入南书房行走,屡经提拔而为内阁学士,官至兵部尚书。至乾隆时代,彭氏已成为著名的仕宦书香世家。
《彭氏宗谱》卷首第一部分为“宸翰”,宸翰意为帝王的笔迹,均收录帝王亲笔书写的文字。以下是开首的第一则: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南巡。翰林院侍讲臣彭定求至常州恭迎圣驾至苏州行宫,朝贺万寿,蒙赐御书唐句一幅,御制句云:西掖恩华降,南宫命席阑,讵知鸡树后,更接凤池欢。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康熙皇帝于1703年南巡,在朝廷任职的彭定求专程到常州迎接圣驾,又陪他一同至苏州行宫。康熙帝书写唐代诗人张说的《奉裴中书光庭酒》,赠彭定求。宸翰的行文多是这样一种模式:先交代时间,何人蒙赐,然后表述皇帝书写的是何内容,等等。在前所举彭启丰之母周氏蒙赐“慈竹春晖”,便是这一模式。在《彭氏宗谱》中,宸翰共有21则,“蒙赐”的为彭定求、彭启丰、彭蕴章和彭祖贤四人。《彭氏宗谱》卷首第二部分为“制词”,制词即帝王诏命之词,其表述都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开首,随后则是各篇的具体内容。制词的这种开首语起自明太祖朱元璋,他初定大朝会正殿为奉天殿,在皇帝所执大圭上镌刻“奉天法祖”四字。在给臣下的诰敕命中,开首便自称“奉天承运皇帝”,后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便为明清两代皇帝发布敕命使用的开首语。《彭氏宗谱》中的“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都是历代皇帝对彭氏之人所作的诰命。以下以制词的第一则为例,作一个简要的说明。原文是繁琐的文言,这里把它附载出来,意在表示所出有自,读者大可不须细读这些原文。第一层意思是表彰其父彭珑,“世擅清门,代传素业,家风醇厚”,封彭珑为儒林郎。
第二层意思是表彰彭定求之母施氏,“克树芳型,尤多慈教”,封施氏为安人。
第三层意思是表彰彭定求之继母袁氏,“禀闻内则,作配名宗,殚育子之劬劳”,也封袁氏为安人。
儒林郎是古代的文职散官,有官名而没有实际职务和职事。安人是接受封号的妇女,享有各种仪节上的待遇。总之,儒林郎和安人都属名誉上的概念,颁发之意在于精神上的推戴和抚慰。在《彭氏宗谱》中,制词共116则,获得制词的多是进士及进士以上者。制词往往表彰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或曾祖父母,有的还加封某一名号。清朝皇帝对于一个家族,颁发众多制词,显然只是一种常规性的例行公事,让手下人具体办理则可,今人大可不必把它当成多大的事。但是,皇帝把颁发这类制词作为自己的职事,却让我们看到,清朝皇帝是以关注家庭的态度对待属下官员,这种态度显然意在人心。古代中国素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一个完整的意义体系,从小到大、从微至宏地体现着浑然同一的逻辑关系。具体说来,一个君子,一个官员,他们须首先做好自己的修身养性,随后须料理好自己的家庭和家族,然后扩而大之,在治理国家和平定天下上有所作为。因此,表彰下属的家人,虽落实于修身和齐家,但更重要的意义却是寄望于他们在治国与平天下上发挥作用。这样一个逻辑系统体现了封建制度和福建王朝的基本理念。十分有意思的是,古代皇帝褒赞下臣的家人,虽然也涉及其父其祖等人,但更多地几乎成为常态的则是褒赞他们的母亲,祖母或其他女性长辈。这样一种惯式,反映了更看重女性在养育后代上所起的作用。姑且不说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就是进入父系社会以后,周民族、商民族的男性始祖弃和契,都是跟随母亲学得稼穑之术和人事之治。直至跨入文明门槛的夏启,也是仰赖于母亲涂山氏女娇的“强于教诲”。现今众多研究论文已经指出,母亲在家庭教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母亲是子女第一任和终生的教师,一个优秀的女性影响着一个家庭的一代、两代甚至数代人。如此看来,乾隆皇帝确乎谙熟此理。苏州彭氏名满江南,其故宅在苏州十全街。十全街是苏州老城东南的一条街道,彭氏前辈自明代洪武年间就住在这里。岁月更迭,经过历代主人的经营修建,至兴盛时期主要格局已为东西两大宅院及宅院后部的义庄,占地宽绰,规模宏大。但至清末民初以来,居住于此的彭氏族人寥寥无几,逐渐住进十余户外姓人家,形如大杂院。上世纪80年代,苏州市政府将彭氏故居列入“控制保护古建筑”名单,在原址之东的临街之处新建了彭氏故宅。虽非复旧观,但已足以彰显其文化意义。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迁入苏州的安徽人王谢长达,与友人创办女子两等小学,定名为'振华女校'。翌年添设简易师范科,培养小学师资。王谢长达除办学外,还积极从事社会活动。中国近现代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于右任题写的振华校名。振华女子学校以其鲜明的办学特色享誉江浙。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评价振华女中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是振兴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锋。”学校几经变革,成为振华中学。振华是优秀人才的摇篮,当年一批社会贤达如章炳麟、蔡元培、李根源、竺可桢等曾出任校董。著名社会活动家费孝通、著名高能物理学家何泽慧、著名农业科学家沈骊英、著名妇产科医学专家王淑贞、著名作家杨绛、著名记者彭子冈等都从这里走出,卓然成为大家。值得一提的是,一位江南女子唐伟华,1937年在振华中学高中毕业。之后因日本侵华而避难至贵阳,后来成为了我的舅妈。她最后终老于贵阳,享年101岁。振华中学紧靠彭氏状元府,以其为文化根基,希冀学子以彭氏先贤为榜样,求学上进。当年乾隆皇帝题赠彭启丰之母周氏的“慈竹春晖”,被制成坐实于地的标志物,置立于学校的醒目之处。振华中学置立的“慈竹春晖”石碑,其识记简述彭定求和彭启丰的求学业绩,指明乾隆皇帝题赐此匾额,意在褒奖为母的教子有方;肯定王谢长达的办学成就;指出今振华学校在状元府故址办学,以此碑明志,意在告诫振华师生饮水思源,缅怀前人。慈竹,根实而枝茂,同根之竹欣欣向荣。振华中学以“慈竹春晖”激励自己的办学,让人们看到,这所富有雄厚根基和优良传统的学校,仰慕彭氏前辈,借以保持和提升自己的办学境界。苏州彭氏是我的父系,说起“慈竹春晖”旧事,不禁借题说说我的母系云南呈贡孙氏。孙氏是书画世家,自清初起,代有传人,至今云南省博物馆和贵州省博物馆,都有价值厚重的孙氏多件书画藏品。孙氏诸人中最有成就的是同光年间由滇入黔的孙清彦。清彦公自号竹雅,诗书画兼擅,尤长于画竹。他曾撰著六千余言书学论著《学书枝言》,其书迹已镌刻为石碑;曾受邀为昆明题写著名的地标性牌坊金马碧鸡;其画竹千姿百态,诗意盎然,自成家法。他曾在一幅画竹图上题诗:“劲节清芬绝点尘,冰霜历尽见阳春”,句谓清劲秀拔的茂竹,在经历艰难磨砺之后,方现身于阳春美景之中。吟诵此诗,我尤其感到,“慈竹春晖”乃是“历尽冰霜”之后呈现的美好景象。本文简述我的父系祖先的旧事,兼涉我的母系祖先的书画成就。我感到,竹的形貌和精神,深深融印于我的头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