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义高: 纤绳荡悠悠

纤绳荡悠悠

文/江义高

重庆沙坪坝井口老街拆迁之后待重生(网络图片)

少年时期,我家住在井口。这是嘉陵江下游的一个袖珍小镇,与当时的磁器口、中渡口齐名,谓之“三口”,是远近闻名的物资集散地、水码头。每当我回忆起少年时代,脑海里就电影回放似的浮现出奔流的嘉陵江,江岸上赤膊露臂躬身拉着沉沉木船、哟喝哟喝地喊着号子艰难前行的纤夫。
那时陆上交通不发达,嘉陵江是重要的水上运输航线。江上只有一条载客往返于合川和朝天门之间的蒸气机动船俗称“合川划子”,其余全是人工木船,顺水人力划桨,逆水纤夫拉纤。
拉纤的场景十分壮观。长长的纤绳牢牢系在高高的桅杆上,纤夫们把斜挂在肩上的“搭绊儿”紧扣在纤绳端部,弯着腰,两眼平视前方,大声“哟喝哟喝”地呼啸着齐步向前。凝聚着纤夫合力的纤绳在空中形成一条美丽的弧线,在纤夫们有节奏的前进步伐中悠悠晃荡,沉沉的木船在纤绳的悠悠晃荡中迎着逆流缓缓前进。
纤夫干的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被称作是“死了没有埋”。严冬,江风怒号,霜雪刺骨;盛夏,骄阳似火,酷暑难耐。可一旦“搭绊儿”扣上纤绳,他们就不管前头是乱石、是水坑、是悬崖、是陡坎,迈开赤脚,不顾一切地拉着木船拼死向前。疥疮、痱子、冰口、冻疱,随着季节的变化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身上、手上、脚上和脸上。摔伤、碰伤、划伤是家常便饭,不到花甲就累死、病死、淹死的纤夫屡见不鲜。
现实中的纤夫,拉纤不是像尹相杰唱的“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那么浪漫。而是人和自然力的较量,生与死的拼搏;那纤绳上荡悠悠的更不是哥哥妹妹的情与爱,而是纤夫的无奈、艰辛、血汗和身家性命!
(网络图片)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了解这个行当,我在少年时期当过纤夫,不过是“业余”的。
那时,在嘉陵江的一些急流险滩处,有一种以帮人拉船过滩为业的“加班儿”纤夫。木船行到滩口,原班人马无法将船拉过滩时,船老板就去请他们当“加班儿”,讲好价钱,他们就帮着把船拉过滩去,领了工钱后又回到滩口等下一趟业务。在井口码头上游一公里多远的地方,有个险滩叫“杨家滩”,滩上就有一群“加班儿”纤夫。
我表叔家世代以“走船”为生。那年38岁的表叔拉船过毛狗滩时,木船“打张”被扯进水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表婶哭得死去活来后,只得让13岁的表哥到杨家滩当“加班儿”纤夫维持生计。表哥18岁那年参了军,来我家辞行时,把他的“搭绊儿”送给了我。那年我恰好也13岁,读初中一年级,于是便用表哥的“搭绊儿”,当起了业余的“加班儿”纤夫。
我不知道那时有没有《劳动法》,但绝对没有禁用童工的规定。草根家庭的娃儿,不管年龄大小,只要有力气都可以“合法”挣钱。
那时的钱很经用,1分钱可租看一本小人书,2分钱可以买一只卤鸭脚板或一个卤鸭头,若有8分钱,再加2两粮票,就可以吃一大碗香喷喷的酸辣小面。可我挣钱不是为了消费,而是为了缴学费。
杨家滩的行情,成年“加班儿”帮人拉船过滩后,一般可挣到8分到1角的力钱。十几岁的“半截幺爸”则看船老板的喜恶,干完活后,打发4分、5分或6分钱,都属正常。我虽已满13岁,力气也不亚于同龄人,可长得又矮又瘦,其貌不扬,不仅很难揽到活儿,还不时受到船老板“回去把奶吃够了再来”之类的讥讽。好不容易有人请,可完事后却往往只能得到三四分钱的报酬。有一次,帮一条石灰船拉过滩后,小气的船老板欺我人小,只给了2分钱,气得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那2分钱扔到了江里。
不过,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入行一年多后,有一天下午,学校不上课,吃过午饭,我就提着“搭绊儿”匆匆赶往杨家滩等业务。等了十来分钟,只见下游方向七八个纤夫拉着一只满载盐巴的木船驶来。等业务的除了我,还有两名成年“加班儿”。盐巴船在滩口歇下后,船老板大大咧咧地对那两个“加班儿”说:“老子出1角钱请你们两位。”
我对船老板说:“我只要5分钱,行么?”
船老板楞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一个鸡公二两力。你个B娃儿二两力都没得,请你捞毬呀?”
我被他“踏削”得面红耳赤,气得真想冲上去给他那胡子巴叉的脸上狠狠一拳!
被请的两位同行加入到盐巴船的纤夫队伍后,“哟喝哟喝”地喊着号子,拉着木船驶进了险滩。然而,这只船载货较多而纤夫较少,进滩仅三四十米后,人力和水流的力恰恰好地达到了平衡,船在水中被钉住似地,丝毫不动了!
船老板右手掌舵,左手撑竿,骂骂咧咧地命令纤夫们“展劲、展劲!”纤夫们双手着地,身躯贴着地面,使出全身力气喊着号子,企图拉动木船,可那船就是一丝不动!
人和自然力顽强地抗争着,僵持着!
胶着了十来秒钟后,血肉之躯的纤夫们渐显颓势,眼看木船“稳”不住了。船老板吓得脸色发青,声嘶力竭地对纤夫们吼叫着:“展劲!展劲!莫打张!莫打张哈……”
在这紧急关头,我对船老板的怨恨霎时化为乌有,不假思索地飞身冲到纤夫队伍中,熟练地在纤绳上扣上“搭绊儿”,伏下身子,帮着拉起纤来。
奇迹出现了!
一个14岁少年的有限力量平衡了眼看就要倾斜的“天秤”,木船“稳”住了!
纤夫们大受鼓舞,在纤夫头儿“展把劲哟”的领呼声中,大家“展把劲哟”地应和着,一齐发力!人力终于战胜了阻力,沉重的木船迎着激流微微向前移动了。纤夫们信心倍增,舍生忘死地继续发力,木船艰难地前行起来。
十多分钟后,木船终于缓缓地驶过了险滩,在上滩口的江湾里停靠下来。此时,我已累得汗湿衣衫,浑身无力。
两个同行站在滩口等船老板给工钱。我没被请,自然不会有工钱,解下“搭绊儿”,正欲悻悻离去,猛听得下游方向传来船老板惊乍乍的呼叫声:“小老弟,莫走!”
转眼间,船老板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把一张1角的纸币塞进我手里,同时还把半篮洋芋递在我面前,万分感激地说:“小老弟,今天要不是你搭手,船在滩头打张了,莫说淹死人,单就这船盐巴,老子两辈子都赔不起的!”
这是我纤夫生涯中获得报酬最多的一次,也是我少年时代最得意的往事。五十七年过去了,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在“加班儿”纤夫的岗位上干了大约三年。个中有烦恼,有沮丧,也有“辉煌”。
随着社会进步,嘉陵江上逐渐出现了各种机动船和能拖五六条驳船的拖轮,人工木船越来越少,“加班儿”业务也日渐萧条。我初中毕业后考上重庆一中,住校读高中,纤夫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
纤夫活跃的时代是我国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时代,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我对它一点也不留恋,可那些经历却刻骨铭心。几十年来,滔滔的嘉陵江始终在我心中流淌,粗犷的号子声始终在我心中回荡,那长长的纤绳也在我心中荡悠悠,荡悠悠……
2020年9月29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江义高,生于1949年,重庆一中高68级学生。1969年2月到1971年3月在开县民主公社共和大队3队当知青;1971年3月到1991年5月在重庆制药机械厂工作; 1991年5月到1998年7月在重庆市医药管理局工作; 1998年7月到2010年3月在中国药业杂志社工作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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