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难忘的往事
在农村当了三年知青,最大的感受,除了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与焦虑之外,就是农村的贫穷与农民日子的艰难。 我去的那个公社是一个偏僻的山区,所属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能够摊上两毛钱,就算得上是上好的生产队,最差的一个生产队只有两分钱。农民穷得五谷杂粮都吃不饱,身上穿的疤上重疤,一件没有补疤的衣服,只有在赶场或者做客的时候才舍得穿出来。我们知青有一些政策性的优惠和家里的接济,日子虽然也很苦,还是比当地农民好过许多。
一次,我们几个知青相约赶场。知青赶场,多半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就是想见见分散在各处的同学朋友,交流各自了解的信息,缓解一下思乡想家的苦闷,松弛一下那根一直绷得紧紧的想回城的神经,顺便用家里寄来的钱粮,滋润一下久缺油腥的肠胃。大家集聚在场上的餐馆里聊了一会,吃完午饭,就开始往回走——场上离家有四十里,玩久了,摸黑上坡下坎地跨溪过涧走山路,不是好玩的事情。我回队的路上还必须经过一处叫“擦耳岩”的悬崖,那里曾经摔死过一个修水渠的农民。走出场外几里,路边有一处叫“一碗水”的歇脚处,高高的山崖下,有一股手指般粗细的山泉,终年汨汨流淌,雨天不增,旱天不减,清纯回甜,味道很好。那壁山崖夏天遮阳,冬天避风,是赶路人歇脚的好地方。我们喝了水后就在山崖下歇气,积蓄气力对付后面的几十里路。这时一些路过的农民想来喝水,一看有知青在这里,赶紧转身匆匆走了。知青在农村是不安心的,奈何不了上山下乡的政策,就常常把心里的怨气向比自己更弱势的农民发泄,偷鸡摸狗、摸包打架的事情时常发生,把历来因封闭而平静的农村社会搅得波澜迭起,农民对知青就抱着惹不起还躲得起的态度,不是熟悉的知青,他们就避而远之,所以水都不来喝。
没过多久,一个农妇走来喝水,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我们对面的石板上歇气,全无其他农民那种拘束戒备的样子,没有把我们当做坏人来提防,我对她顿时有了好感。她大约三十多岁,人很精瘦,额头包着一圈当地人常年包的白布围帕,穿在身上的一身蓝布衣衫已经洗得泛白变薄了,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就是脸色有些憔悴,手里提着包了几个鸡蛋的手巾。我好奇地问:“别人都是卖了鸡蛋来打煤油称盐巴,你为啥还要买鸡蛋?是不是要走人户啊?”她苦笑了一下,很随和地回答我:“要交派购任务啊”,语气里含着无奈。“养了啊,只有两只,养多了就说你搞资本主义,何况也没得那么多粮食来喂。家里两个老人体质差,又有病,两个鸡下的蛋供他们吃都还不够,细娃都没有舍得给他们吃。这次任务派下来了,只好买来交。我们那里买蛋交任务的人多了,把鸡蛋都买贵了。就是听说这个场的蛋便宜一点,天不亮我就出门了,结果价钱和我们那里差不多,我就只买了这六个”她提蛋的手对着我抬了一下。我愕然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看她那疲惫的神情,估计她午饭都没舍得掏钱吃,如果不是为了省钱,她是不会来回跑这百多里路的。“慢慢走”我心情沉重的向她道别,“慢慢走”她也同样礼貌地回应我。经过这件事情,我对农民的认识比以前更深刻了:是他们节衣缩食地支撑着我们国家的经济,维持着社会生活的运行。贫瘠的土地、原始的耕作、拴在一起大呼隆的劳动组合、勤懒不分的分配方法,能产出多少东西啊?何况还要拿出相当部分交皇粮国税,他们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同时,一串串的疑问也在我心里结了下来:又要限制农民养鸡,又要农民交蛋,这算啥政策啊?城乡人民生活都那么艰难,国计民生必需的东西那么紧缺,还要这限制,那不准,我们的社会主义是不是就该这样来搞?我们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在那个时期,也不敢再往更深的方面去想,更不能与别人交流探讨。但是这件事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还是在改革开放时提出了“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使我的疑问得到释然。我们的国家能够发展到今天,走了一条多么艰难曲折的路啊!我们再不能,也再不会那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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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忠一,网名洋花椒,故人旧事文学社编辑,故人旧事2020微信群群主。生于1953年,1971年初中毕业到南江县当知青,1974年顶替父亲到重庆松藻煤矿工作。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