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演员的道路
梅兰芳先生
记得二十多年前与一位梅兰芳的几十年老友谈天,他告诉我,“你没有看见梅先生年轻时的戏,真是可惜。”他还为我形容了二十多岁的梅兰芳在台上的形象、声音、风度,虽然他说了许多,但我依旧无法获得一个完整的印象。不过我懂得他的意思。
我自已是在三十年代才开始偶尔看梅的戏的,当时梅已经四十岁左右了。能比较集中、大量地观摩梅的舞台艺术,还是五十年代的事。和旧有的印象相比,就有很大的变化。这样,我可以想像二十岁的梅的戏或将是怎样一种样子。几十年的舞台实践,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也是可以追寻的。虽然不够准确,我还是可以借用一句老话来加以概括:由绚烂归于平淡。不只是梅,我想每一位有高度成就的表演艺术家都有相同的经历。
梅兰芳《御碑亭》
对平淡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它是更加深入、凝炼、自如的一种境界,这一切又都是在传统的规范程式中出现的。它决不是简化、干枯,或通常所说的“偷工减料”。它有所删节,但删去的是多余的繁枝剩叶;更多的则是丰富,而丰富的是内在的东西,不容易捕捉,却更易为观众所接受。到了这个境界,演员就不再是用一招一式、一个身段、一句唱来打动观众,他用的是整个角色的人格力量,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艺术手段呢?没有了。
我有一种奇特的经验,每次看梅的《宇宙锋》,在一句“小姐出堂”之后,赵女上场了,念完“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的引子,走过来在赵高身边坐下。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身段,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只是这一坐,我觉得作为一个观众,就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赵女的身份、气度、精神状态……这一切,都中人欲醉地传达给了观众。这里,从形式上学习是无效的,不论怎样用功的学生,用笔记本记下了先生的全部舞台地位、步法、身段,都无效。同样,“老爹爹……”四句唱也是地道的老腔老调,没有任何花腔、卖弄,但同样也是使人听了如如饮醇醪。这是很奇怪的经验,看起来似乎颇为玄妙,但它使我时时记起,不易忘记。
梅兰芳《宇宙锋》
《宇宙锋》是梅最喜欢的剧目,琢磨了几十年,改动了若干次。晚年的演出与早年是很不一样了。但我想那出场、引子和四句唱是没有多少变化的。变的是角色的份量,在他的晚年,这就已达到了无比醇厚的地步。
这就提醒人们,作为学生,向大师学习,不但有一个学习范本问题,还有个学习方法问题。
我们无法知道梅在二十岁前后的舞台面貌了,虽然还可以看到一些照片、听到一些旧唱片。不过我们可想像大师在最初起步以后的状况。也许没有后来那么成熟,但自有一种青春的活力。就像我们鉴赏古色斑斓的周鼎商彝时必须懂得它原是金光闪烁的。只有知此,才能明白它曾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过程。与此相关,就是应该采用怎样的学习方法,确是值得注意的。
梅兰芳《宇宙锋》
从梅门弟子的演出中,可以看出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她们有不同的学习过程,不同的年岁、经历与不同的表现。只要不是懒汉与低能,艺术修养总是与年俱进的,到了一定的“火候”,总会结合自己的条件、体会,显示出某种自己的面貌,虽然她们演的都是梅派戏,也都遵循着先生的路子。从描红、临帖到有了自己的面貌,是一个难难漫长的过程,每一位受到尊重的表演艺术家都要走过这样的道路,谁都绕不过去。
龚自珍的《己玄杂诗》中有一首是:“梨园爨本募谁修,亦是风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儿喉。”
龚自珍很不满意胡乱篡改作家作品的人,深寄同情于剧作者与演员。虽然不免有点保守的味道,但他的呼吁还是值得听取的,也应当给以正确的理解。在这里,象梅兰芳这样的艺术大师倾注毕生心力创造的表演艺术遗产,也应该像作家的名作一样,必须尊重,不允许粗暴的窜改,同时也应该正确地学习、继承、发展,不应采取教条主义的态度。
龚自珍在将近两百年前所表现的观点,对作家和演员给以同等的地位,也是十分难得的。
《北京戏剧报》1981-9-39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