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故事(四十六)
玉清死了,而前一天他还在我的微信文章下留言说,“大桥马上竣工了,好日子马上就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留言,我看了很久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十来个小时后,我理解了玉清还在惦记驻村时所修的那座连心桥。
那天刚起床,烂菜打电话给我,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烂菜从未这么早给我打过电话,烂菜说,玉清不在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问,你能确定吗?烂菜说,听别人说的,现在找玉清媳妇的电话核实一下。
上班后,我把电话打过去,烂菜带着哭腔说,这货真死了。瞬间,我的泪喷涌而出。
我们这些同学,年青时,一个不鸟一个,眼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在每个人心中,自已都是个人物,但随着岁月的延伸,能坐在一起的,有共同话题而又知根知底,不用去提防的只剩下同学。刚毕业时我们年青,不懂得去经营感情,每次聚会或多或少的都带着炫耀和攀比之心,至少吃饭排坐也有主次之分。如果从个人能力上来说,除了大疆在人群中属于出类拔萃的人物,唱戏能成名角,经商能成大款,入仕能当大官,出仕能成高僧。其它同学基本属于平平淡淡之辈,但就是大疆这类能把工作搞的风风火火,上下级关系理的顺顺畅畅的成功人士,在某些人口中也不过是“左右逢缘,窃夫而已”。我们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听了别人的劝告太多,总以别人的眼光做为行为的准则,失去了自我,四十岁之前,我们眼中从来没有高山,而四十岁之后,我们眼中有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仕途需要爬、商战需要斗,父母妻儿要牵挂,一步一擂台,四十岁之前,我们从未没想到人生最难爬的山,最难走的路,是翻越自己的心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求不得、放不下”的琐事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主旋律。
与玉清真正的交往是从“七·五”事件之后,我开始研究新疆近代史,而玉清刚好在党史办工作,有机会接触大量的资料,玉清会经常给我提供研究资料,但在这看来,就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因为历史档案中从来就没有过人性,而我需要的是从档案中发现人性的光芒和丑陋。当玉清带我进入资料室,面对堆积灰尘的一排排书架,我才明白,历史原本就没有人性,人性只是图书中的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而已。原本活生生的人变成符号后,也就灰飞烟灭。多年后,我们都将离去,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彻底变成了虚无,我们奋斗一生,带不走一草一木,我们执着一生,不带走一分虚荣爱慕。三千繁华,弹指瞬间,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土,我们要做的是善待每个人,因为没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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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和阿涛是按烂菜发在同学群中的微信地图找玉清的家,那个庞大的小区我们去过一次,但怎么也找不到入口,我们按微信地址指示的路线进入河滩边上的一个家属区,我们绕了一个多小时也找不到玉清的家,而阿涛看到了楼前的花圈,但是在一堵铁栏杆围墙后的另一个院子,我们驶上河滩,从苏州路立交右行,再次用微信导航,试图找到正门,我们穿越挤满车辆的城中村的小道,但是在我们左挪右闪艰难的越过人群,我们发现又回到了原点,而花圈依旧与我们隔着一堵墙。电话里志东和文杞不停的催促我们。我们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小区的围墙找入口。而那天,我们祭奠过玉清后,伟哥、文杞、阿涛我们几人又绕来绕去,走不出小区的门,两次走入了黑洞洞的地下室。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晚上的梦,而梦都与玉清有关,在每次惊醒后,我快速用笔记录下我的梦境。
如果时空可以穿越那只能是在梦中,我梦见了二十多年前,我们上军校时的新年联欢会。玉清弹着他那把破木吉它,声音像是来自天籁,玉清用手调着把背,然后清晰的弹着当年那首流行的曲子《致艾丽丝》,玉清的左手四指如簧的在琴弦中跳跃,而右手依次轻勾着琴弦。音乐轻柔的流出。而钱老大也抱着他的吉它粗糙的伴奏,钱老大不用左手按把背,而是用右手弹棉花般胡乱的打击可怜的琴弦。然后在大家一致的掌声中,玉清再次拨动吉它弹响童安格的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然后就是大疆提着两个啤酒瓶表演硬气功,“咣、咣”两声后,玻璃四溅,血从大疆的额头喷出,我一下惊醒,耳边还回荡着那首经典的老歌。
接下来的梦,有点混乱,我梦见一段战斗的场面,伟哥手中掂着从火海中提出的液化气罐,面对着迎面的砖头石块,向抛铁饼般旋转着把燃烧着的气瓶抛出去,暴乱的人群向四处散去,而玉清也穿着战斗服和小号一起冲向街道对面,托起躺在地上的被害者向伟哥身边靠拢,我听到电台中钱老大的吼叫,兄弟们,人在阵地在。街道一侧是燃烧的商铺,而商铺上站满了等待救援的人。我们的消防车也在燃烧,我和大疆举着枪,我们对面的暴徒再次聚集,面孔一会是人,一会是魔,推在前面的是妇女和孩子。妇女无助地叫,孩子惊恐地哭,我们跟着大疆向后退,但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们的身后是等着我们营救的群众,那只抛出去的液化气瓶爆了,一片火海,而火海中是一座巨大的油罐,烂菜带着人手举着泡沫炮在白色的浮液中冲锋。突然,我们听到小号在喊,玉清闪开,我们回头,一把刀已从玉清的后心插入,大疆手中的枪响了……我再次惊醒。一身的冷汗,我快速的开灯,记录下这些场景,而这些场景就是我们曾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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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入梦,我和伟哥、文杞、阿涛走在一个荒漠中,四周都是盐碱,天黑乎乎的,阿涛说我们去“互助”找正林,听说这货当乡长了,如果坐汽车得好几天,从这里插过去也就几里地,我们走到一个仿佛古代的街市,阿涛就问路,路人就说,你们朝前走二、三里,再右拐走四、五里就到你们要去的地方了,我们沿着没有路的路又向前走,我们迷路了,再次进入一个街市,看见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在一个豆腐磨坊处,阿涛又一次问路,老太太就说,你们走错地方了,你们朝东边走一里路就到了,阿涛这会不知从那里开了一辆陆虎车,我们上车,沿着街市向东走,阿涛说车大灯坏了,前面黑乎乎的,文杞突然说,你们看后面就是塔里木河,我们下车,站在河边,大水混浊不堪,没有桥,也没有了路,然后就听伟哥说,你们看,那不是玉清吗?然后我们按伟哥指的方面望去,河对岸,玉清的背影很清晰的背向我们而行,越走越远,然后文杞就喊,狗日的玉清,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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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宰了我家楼后的那只骚情的大公鸡,它总是在每天六点二十分准时打鸣,之后,鸡叫声就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我找过物业,物业说我们没权管别人养鸡,但那天早上,大公鸡把我从恶梦中牵回现实,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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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玉清是年初,一次大炮来乌鲁木齐后请客,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玉清也来了,但是那次玉清没有喝酒,也不抽烟了。人瘦了一圈,问他原因,他说,最近病了,然后玉清讲故事般兴高采烈地介绍他的生病经历。
刚开始是胃疼,据人介绍说,日月星光那有一名老中医,可以妙手回春,所以玉清就去看医生,那个老中医就开始望、闻、问、切,之后玉清就问是哪个器官出问题了?医生告诉玉清,你这是淤阻,长期不注意饮食就发作形成痰浊淤血,如果没及时化解就会起到阻塞,造成胃气不通,气不通则痛。这是病,得治。于是玉清就提着一大包中药回家了。
这药开始还行,后来就不行了,吃的全身浮肿。玉清就又去看中医,医生再次询问后就说,你这是肾性浮肿,原因是肾血流减少,造成水潴留,于是又开了一堆药,就这样肿的最厉害的时候小腿跟大腿一样粗。但是玉清没有请假,每天一样按时上、下班,有天慢腾腾的进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领导问完原因,然后把玉清就大骂一通说,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不去正规医院,相信什么江湖游医,马上去医院。就这样,玉清去了医学院。医生看了各种检查报告后就说,马上住院,你这是心源性浮肿,是右心衰竭,静脉血液不能回流造成的,再晚来就没命了。然后医生就开药排体液,减轻心脏的负担,体液排完,玉清就瘦成一把骨头了。临出院,医生告诉玉清再也不能吸烟喝酒了。这种心衰竭无药可救,只能注意休息,调整好饮食和情绪。但是当时,玉清反而觉得精神多了。
最近一次与玉清通电话则是十来天前,他告诉我要带老人上天池,能不能把车开上去,我说,这事你找伟哥去,他在昌吉当政委,也许他可以办到。我还问他,要不要我给伟哥打个电话,不过这样不好,伟哥也许不买帐,还会生气。玉清想了想说,那自己打吧。
玉清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点开玉清朋友圈,点看着玉清两年来的心旅,在阿克苏驻村,玉清看起来很快乐,在他的微信里,他养了很多条宠物狗,他最喜欢的是叫“大头”的牧羊犬,而在微信里出现在的最多的是他家养的一条“罗汉”鱼,玉清把它叫巨头,听说这种鱼只能单独养,而玉清在家时,可以坐在鱼缸前一整天发呆的看着他的鱼,玉清的微信中说,他是想村里的“大头”了。
我边看边用笔记录下玉清的微信留言。
2015年1月25日,还能呼吸18天的新鲜空气,之后,返回城市继续当吸尘器。
1月26日,虽然还有十几天,但收拾行装还是要提前准备的,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一年,杂七杂八的东西还真不少,光衣服就收拾了很长时间,由于休假少,春夏秋冬全在宿舍,不想带回去的,我挑了挑,送给为我们做饭的大师傅。
1月27日,新的一天开始了,早起的好处不胜枚举,更何况我值日,值日这个词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我,我想说,我真的不想值日了。
1月28日,本来快要干死的冬麦,遇到昨夜悄然而至的巴格其第一场雪,开春一定有希望。
1月29日,乡村的道路尘土飞扬,穿皮鞋是很麻烦的事情,一年来,我一直都穿比较耐脏的骆驼套鞋,方便、行动快,所有的工作事情基本已经结束,我换上了新爱的系带皮鞋,竭尽全力保持干净明亮,因为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擦皮鞋也是一门功课,劳动也是一门课。
…… ……
2月6日,不算今天,还有5天,我感觉这世界越来越和谐了,自已强才是硬道理,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就算有一时的风光,也摆脱不了出局的命运。
2月7日,人来世上是个偶然,而走向死亡是个必然,所以,只要我们活一天,我们就应该用心去感悟生命的过程,当你在为理想努力打拼时。
2月8日,送行的饭吃了一顿又一顿,离别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努力控制自己,但又不能冷漠大家的热情,我离家千里,默默工作一年,如果说没有留恋,肯定不是真心话,当我离开后,希望这里的人们,悠扬的木卡姆唱起来,奔放的麦西来甫跳起来。
2月10日,来时光秃秃,走时光秃秃,人生亦如此,不必在于来去,而应重视来去之间的绝对与辉煌。
2月11日,散伙饭后,忙了很长时间,桌子衣柜收拾干净如新,把同事无法托运的和随身携带的物品装车完毕,终于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5点半起床,6点出发,乌鲁木齐我将回来。
2月12日,早上6点驶离村委会大门,下午16点50到达乌拉泊收费站,全程1126公里,乌鲁木齐污染严重,哪有我们村的空气好呀,17时28分,到单位了。
2月16日,今天被困在电梯中,没带任何通信工具,只好拍打电梯的门,向外求救,长久无人响应,只好手脚并用把门打开,惊愕的发现,电梯停在了2楼和3楼之间,我随手将外门的保险打开,从中爬出来,2楼一对老夫妇惊愕的看着我愧疚的说,原来你在这里,我们还到处找人呢。
4月26日,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
…… ……
玉清的人生最后的七天,他在朋友圈里记录如下:
2016年10月1日,国庆节小聚。2日,支床,值班,方便面。3日,继续值班。5日,转发了一篇名为《向敬爱的驻村工作者致敬》的文章。7日,转发了朋友圈内一篇名叫《山果》的文章。晚饭,玉清用美团点的餐,与妻子共进晚餐,不听妻子劝,自己喝了一小壶酒。然后和朋友聊微信,二十一点左右说有点难受,进屋躺在床上休息。二十三点左右接到同事的电话,聊了很长时间,内容是准备再次参加“访惠聚”工作组去驻村,他给同事说,女儿上大学了,老人身体都好,他可以再一次去驻村了。零点左右,玉清说要去卫生间,然后起床站起来,突然后仰跌倒,四肢开始抽搐,妻子赶紧取药往他嘴里塞,但他牙关紧咬,意识已慢慢消失,妻子慌忙中拨打120,然后给母亲打电话,然后心肺复苏按压。120医生到场,心电图已成为了直线,玉清病故于心力衰竭。
玉清出殡那天,当年的同学从各地赶来,玉清单位的悼词给玉清很高的评价,念悼词的是与他驻村时同室的领导,我们默默的看大屏上反复播过的照片,每轮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玉清背后长着天使的翅膀,上面两角是两个可爱的天使,虽然这张照片有点搞怪,就当玉清随天使而去吧。
我们的故事中,不会再有玉清了。
我们说过做一辈子的朋友,可走着走着就剩下了曾经,我们把玉清曾经的衣物投入熊熊的烈火,看着玉清四十六个春秋的人生苦旅随着烈焰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