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 | 半生的文字生涯(上)关于我与孝义文联的文学生活

往期回顾 

作者:马明高

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美好的心结, 就是想把人一生的寿命预想为一百岁。

假如我这个美好的预想真的能成立的话,到目前为止,我就已经是真真实实地度过了人的“半生”了。

想在,回过头来再看自己走过的这“半生”,心里还真的有些后怕!这真是一段充满“冒险”和“风险”的人生历程啊!

我这个落后分子,由于严重偏科,高考彻底落榜,仅仅读到高二毕业,就独自一人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不再上学参加高考了,“自学成才”吧!要是把这事放在现在,那绝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能成吗?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农村小青年,一个在农村里倍受人看不起的一个卑微家庭的小男孩,无职无业,无人无根底,在现在这个世界和社会究竟能走多远啊!我这样的情况放在现在,绝对是“白日做梦”“死路一条”。所以,我觉得我这样的“半生”,绝对不可复制。这也就是我至今为什么十分怀念20世纪80年代的原因。爱屋及乌,至今十分喜欢读写80年代的小说。甚至认为,到目前为止,中国最好的时代就是20世纪的80年代。那是充满理想、激情和情怀的时代。

我的这“半生”,之所以有今天,唯一救命的稻草,就是“文学”。

如今,“文学”“写作” 都已不是什么吃香的行业了,” 文艺青年”“文艺范儿”很可能还会变成贬人、臭人、骂人的坏话。世道已经彻彻底底地变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们这一代,“60后” 的一代,或许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的一代。因为通常状态下几代人才能经历的历史变化,大概都压缩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了。

世道的变化是无常的。但是,我要说,有一些变化是必然的,而有一些变化是令人意外的。我甚至坚定地认为,有些变化,已经可以说是人的异化和世界已经登峰造极后开始走下坡路了。

一间十分空旷而寂静的房间里,仅有一桌两椅。我坐在一只椅子上,正在低头看桌子上的稿子。稿子仅一沓,洁白的纸上是黑、红两种颜色写的一行行文字。大概上午十点多的样子,窗外的阳光朗照着,但房间里仍然晦暗不明,充满着疹人的阴气和寂静。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我的身旁传来:还没有看完吗?我没有说话。我缓缓地转过头望去。我看见我身旁的那张椅子上突然坐着一位老人,戴着鸭舌帽子,正襟危坐,长长的脸上是一 种发黄的苍白。看完了没有?我厌恶地放下了手中的笔。想站起来走,但身子十分地沉,仿佛被人捆绑了一样。我抬起眼朝门望去,空旷的房间里,门离我十分遥远,椅上那个白得发黄的长脸老人不说话,死死地看着我。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十分费力地走到了门前,不见人却好像有人撕扯地拉我似的。我终于推开子门,走在深深的昏黄的楼房的过道里。我大义凛然地走者,两旁似乎站着几个人,眼睁睁地望着我走了.....

我睁开了眼睛,世界一片黑暗。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我静静地望着黑灰的屋顶,极力回忆着刚才的梦。那个楼道好像是原来的棉麻公司一层的样子。那是孝义县文联最早的办公地方。再细细地想,那个坐在椅子上戴鸭舌帽子的长脸老人不正是张思聪先生吗?他的个子高高的,但活着的时候脸却不是很白,似乎有些灰暗,但见了人常有笑容,并不像梦中的那样不苟言笑而脸苍白得有些怕人,我更坚定了刚才的 一切肯定是一个梦。

黑暗中,我伸出手,推了推身旁的妻子,说:“我刚才做了个梦,仿佛地下阴间一样, 还看见了张思聪老人。” 妻子问:“现在几点了?”我说:“大概有三四点了吧。” 妻子说:“不怕, 后半夜的梦, 没事。”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孝义县文联是在1985年的正月里正式成立的。办公地址是租用的孝义县棉麻公司的一个三层办公楼的第一层。现在这个办公楼早已不在了,变成房地产商开发的高层商住楼了。孝义县首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是1985年的正月十六在孝义招待所开的。我当时已经在兑镇黄文初中当民办教师了,是一个业余作者,也被选为代表参加了这次文代会。马烽、西戎、孙谦、胡正、李束为、力群等省城一批作家、艺术家出席了这次大会。他们提前两天到了孝义,正月十五参加了孝义一年一度的元宵节“闹红火”民间文艺大游行。穿红挂绿,脸画得粉白而夸张,仿佛唱大戏一样,乡村闹秧歌的人都喜欢这样。人山人海中,用各种车辆装扮的彩车笨重而洋气,缓缓地行进在一阵又一阵的震天的锣鼓声中。晚上,他们和县里的领导在张思聪先生的率领下参加了兑镇乡后庄村的“串黄河”民间文艺活动。后庄村是我的故乡,那时候似乎很有实力,人民喜气洋洋的,心灵温暖而充实。后庄村的“黄河阵”在孝义很有名,“正月十五串黄河、祛百病”是孝义西部山区人民的一种年俗文化。正月十六上午八点多,县招待所的院子里人很多,那个大大的假山喷泉圆形池旁边站满了人。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了马烽等那些作家艺术家的。马蜂先生我认识,在这之前,我被老家在太原艺干校工作的亲戚张朴引着到马烽的家里拜访过了。这次大会张朴先生也应邀参加了,他又热情地引着我一一拜见了在马烽旁的孙谦、西戎、胡正、李束为和力群等先生。张朴先生原名张清人,1926年10月出生,1938 年参加革命,三四十年代和马烽、西戎、孙谦在“吕梁剧社”“战斗剧社” 工作过,是战友。1957 年张朴先生被打成右派去北大荒劳动改造。1959 年因重病回京,后妻子离婚,拉着四岁的孩子回到老家后庄村,当农民劳动改造; 1977年被平反调到省文艺干校(现山西艺 术职业学院)戏剧科和校务处工作:现在省城安度晚年。在家乡按亲戚关系我应该叫他外祖父。1982 年我在<孝义文艺>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后,一次老人回来探亲得知后,专门叫人找到我。我仿佛找到了救命恩人似的,写作的热情十分高涨。他让我再写下东西了寄给他,他可以给马烽看,并且提指导意见。那时候,马烽在我的心里真的是文学大神。后来,他回省城后,我把新写下了的小说寄给他。一个月后,我真的收到了马老看罢我的小说给他写的回信,对我的小说提了意见,并让他转告我,不要性急,要多读书,要向生活学习,向农民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好的作品。不久,张朴先生来信告诉我说省作协要办一个“读书班”。我的狂热劲又来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拿着马老的信找到地区文联。在吕梁文联第一次见到了王易风、田东照和权文学等先生。他们说参加这个“读书班"恐怕不行。我还不死心,并由我的父亲送我第一次来到太原。张朴先生引着我拜见了马老,希望走个“后门”能参加一下。结果才知道“读书班”给各地市的指标很少,而且上“读书班”的学员都是初有成就的中青年作家。我很沮丧而尴尬。尽管没有上成“读书班”,但我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著名作家马烽和正在《汾水》编辑部工作的段杏绵老师。在这次文代会上又见到了马老等这些大作家,心情自 然显得十分兴奋而激动。上午是大会, 下午是讨论,晚上是在吃饭的大厅里开的文艺联欢会。我第一次看见西戎、胡正、力群等老先生们和女文艺青年跳舞。尤其是力群先生、胡正先生,气质高雅,舞姿舒缓,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马烽始终像个县里的干部,孙谦像个老农民,西戎像个教书的先生。胡正,脸正而阔大,向后梳的头发纹丝不乱,才像个真正的大作家。力群瘦瘦的,个子很高,戴个厚厚的眼镜,喜欢拄个拐棍,像个在京城洋场生活的绅土。第二天上午选举主席、副主席,下午会议闭幕。孝义县文联正式成立了,陈守钦任主席,梁镇川、张思聪、梁冰等人任副主席。因为梁镇川先生是宣传部副部长兼副主席,一般不在文联工作,由张思聪、梁冰等先生驻文联负责。就这样,我就和这两位老师认识了。后来,才知道张思聪先生的老家也是后庄村,那时他的家还在兑镇居住。

尽管孝义县文联是1985年正月成立的,但《孝文文艺)这本刊物却很早就有了。在县文联成立以前,由孝义县文化馆主办。1984年夏天,才由文化馆转县文联筹备组主办。要是说起我和《孝文文艺》的关系,那就更早了。

根据我的推测,《孝义文艺》可能是1974年创刊的。我见到的最早的《孝义文艺》已经是铅印的,黑白印刷,封面是绿色的,刊名是白色的字,32开本,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小说、散文、大多是些“批林批孔"的小戏,快板和歌曲。我那时候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是父亲从县文化馆拿回来的。我似乎还翻着看了几天。但对这本小刊物不是十分感兴趣,觉得没有那些连环画“小人书”好看。

我从小就是一个十分低卑的人。低卑的原因来自卑微而受人歧视的家庭,还有懦弱的性格。所以,经常喜欢一个人独处,不大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我的父亲是一个民间的画匠。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走村串户画炕围、画像,给剧团画布景。后来,形势紧了,不许搞个体经济,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只好在家靠给生产队的马车编车帷子挣工分养活我们。70 年代,县文化馆每隔一两年都要配合形势搞农民美术画展,父亲也经常创作一些农民年画积极参加县里的展览。我从四年级跟父亲学画画,开始知道了什么透视、素描、写生之类的东西。那时候,学校里每天“批林批孔”“学黄帅、 反潮流”,文化课的学习不是抓得很紧,有时还要参加劳动填土造田、垒石造坝、收割庄稼、拾麦穗等等,生活丰富多彩,但空闲时间多,我每周都要画一张,渐渐形成了爱好。自然,就少不了跟上父亲从兑镇坐上火车去孝义旧城的县文化馆玩。我的一个伯属 姑姑嫁到旧城楼东,我和父亲偶尔还要到她家住宿一晚。就是这样,在县文化馆深深的老院里第一次看见了最早的《孝义文艺》。后来,文化馆搬到了新城里,我跟父亲在那里就认识了李延寿、侯丕烈等先生。但那时候,他们对于父亲和我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或许,从那时候,文学艺术的细菌就开始渐渐侵蚀我的心灵了。

可能有些喜欢上语文课,十分反感小学算术中的分数。闹清楚分数这个难题的时候,我记得是在上了初中之后的事了。因为那时候粉碎“四人帮”了,上高中从推荐改为考试了。学不好数理化,又怎么能考上高中呢?我喜欢上语文课就自然好写作文,可能是作文写得稍微好一些吧,记得四年级下半学期,学校里要组织一次批林批孔反潮流的师生大会,班主任就指定我在全校代表班里发言。班主任让我反反复复修改,精心准备了发言稿,还不歇心怕出了乱子,开会前还把我叫到办公室,试着读了一次。我高高地仰起头,公鸡般高亢的乡村普通话让班主任十分满意,非常放心。校长把全校师生都集中到大大的院子,站好队,开始了。我记不清我是第几个发言了。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讲台上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改变主意了,自作主张不用那学生腔发言了,决定向那些当时的公社书记、大队书记学习。眼睛抬起来,看了看下面密匝匝的人数,“敬爱的老师们,咹,同学们,咹,今天我们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确指引下,咹,全国上下掀起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活动,咹...."台的学生们咕咕咕地笑了起来,台上的老师们也咕咕咕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对我的鼓励和支持,竟然不顾班主任脸红脖子粗和校长的横眉冷对,一鼓作气地把那讲话稿念完了。台下台上一片哄然大笑。在一片哄然大笑中,我气喘吁吁地跑下了台,混进了我班的学生队伍中,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班主任的脸了。

就是这次狗胆包天的模仿秀,使我在学校里臭名昭著了好一阵子。但多多少少让我有了些胆子。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的时候,我就会模仿那些刚刚看过的电影《地道战》《南征北战》 《渡江侦察记》里的日本鬼子和解放军,做些表演,给沉闷的教室里增添一些快乐的笑声。正当我全心地投入到表演中的时候,班主任悄悄地进教室了,教室里似乎有些寂静了。我觉得大家仿佛被我的表演深深地吸引了。班主任在我背后狠狠地蹬了一脚,骂道:“还不赶快滚回你的座位上,在这儿捣甚乱?”我还没有醒过神来,就屁滚尿流地逃回到座位上,死死地低下头,任凭班主任一顿臭骂。全班同学们则幸灾乐祸地望着我这个活宝。我的这种模仿秀,一直到上了高中还偶尔露一手。高二紧张的复习当中,晚自习一下,我还会在讲台上,来一段《渡江锁察记》中的“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给瘦弱而饥渴的同学们带来一阵愉悦的笑声。

这或许就是那些叫文学艺术的细胞在作怪吧。从高一下半学期,就发现自己是不可救药了,严重地不喜欢数理化。1975年“科学的春天”来了,全国多种文艺报刊接二连三地复刊或创刊,让我这个饥渴的高中生仿佛遇上了十几年不遇的甘霖。从同学们手中借着读,从图书馆那儿借着看。在上下学的路上,一个人走没人走的铁路一旁 ,边走边背成语词典,一天四五张。同学们卖饭票撕掉的红红绿绿的纸条儿,上面写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成语典故。看书后不是做卡片,就是大量地摘抄那些优美的词句和段落。那时候,兑镇中学的每个班在校园里都有一块大大的黑板,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里出黑板报的。上了高中也是如此。我仿佛大主编似的,每月都在那大大的黑板上,策划设计,又写又画,耕耘得十分欢实,常常把自己的习作抄大半块黑板,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后来,我觉得这有些不过瘾了,竟偷偷地把自己的作文塞进信封里,将从刊物上抄来的地址、邮编,写到信封上,寄给那些天南海北的文艺报刊。为了怕老师和学生们发现了笑话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起了一个笔名,叫“马旻皋”,暗含“日文百本”之意,又与“马明高”音同字不同。第一篇小说叫《磨房的故事》,寄给了远在南京的《青春》,他们没有用,退还了稿子但夹着编辑满满的亲笔信。这样退稿不但没有扑灭我创作的激情,编辑的退稿信引发了继续偷偷写作的“贼心不死”。一直至高中毕业后的1985年之前,我大多数发表的文章都是用的“马旻皋”。甚至我参加1984年至1986 年山西省首届高考自学考试获得的毕业证书,上面也是用的这个名字。

由于严重偏科,加上从1981年的高考开始加英语课,我注定是以数学二十八分、英语十三分宣告高考落榜。高考过后的秋天,大多数没有考上学校的同学们又都复读去了。我却不听父母和老师的劝告,自作主张,决定走什么“自学成才”的道路了。因为,我在那样的高考前,已经报名参加了《山西青年》杂志在全国进行的“刊授大学”了。还在给那些考上中专、大专的同学们写信中引用歌德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我发表在1986年第10期《江苏教育》并获全国“教海初航”征文奖的《初航者的思考》中写道:“每当夜深人静,坐在书桌前,我总是反复地回味着这样一段话:“ 艰苦的选择如同艰苦的实践一样,会使你全力以赴,会使你更有力量。躲避和随波逐流是很有诱惑力,但有一天你回忆往事, 你可能意识到随波逐流也是一种选择__但绝不是最好的。’生活就是选择,不要让生活因为你的不负责而白白流逝。要记住,你所有的岁月都会过去,只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你才能说你已经活过了这些岁月。”

作者简介

马明高,山西省孝义市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三届作家班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剧作理论专委会副秘书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山西省电影家协会理事,吕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孝义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著作二十多部,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艺评论奖、人民文学观音山杯游记散文奖、中华读书报散文奖和浙江作协非虚构散文奖等十余项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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