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台读鲁迅【最终话】·后仙台时代

仙台的惜别

1906年初,鲁迅在仙台医专的学习进入了第二年下半学期。班长铃木逸太郎发现“鲁迅这时开始讨厌学医学,对于上课的热情明显变低,记笔记、整理笔记的心情也渐渐没有了,临近三月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怎么去学校了。”(铃木逸太郎回忆)鲁迅将想要离开仙台的想法告诉了铃木逸太郎、杉村宅郎等几个平素很要好的同学,于是哥儿几个在一家米粉团子店举行了一次小范围送别会,参加的还有青木今朝雄和山崎喜三。席间大家情绪很低落,甚至谁也没开口问他离开仙台的具体原因,饭后几个人去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留作纪念。

鲁迅的退学申请书。

期末考试之前,鲁迅终于将自己要离开仙台医专的决定告诉了藤野先生,鉴于之前对藤野性格的了解,所以告别时他并没有说出实情,而是撒了个谎。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藤野先生》)

1926年10月12日,鲁迅写下了《藤野先生》一文,当时他正遭受北洋军阀及其御用文人的迫害,从北京南下,来到厦门大学任教。鲁迅作此文以怀念藤野先生,最初发表于同年十二月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3期,后收入散文集《朝花夕拾》。

藤野的后半生

仙台医专于1912年改为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1915年全面升为本科,藤野因为学历不够而被辞退,凄然离开仙台。1916年,藤野在东京一家医院工作一年后,回老家福井县本庄村重操旧业,当了一名乡村医生,这一年藤野42岁,妻子也去世了。回归乡村的藤野很快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在这里没有了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了学历和职阶的束缚,行医变成了单纯的救死扶伤、养家糊口,一切生活都像他的祖上一样。

藤野在仙台医专实验室。

夏天的时候,藤野会在浴衣外搭配短羽织,穿着草帽草鞋,披着农民劳作时的蓑衣。冬天则戴着一顶包裹住脸颊的绒线帽身穿粗羊毛披风和木屐出门为病人就诊。无论春夏秋冬,藤野先生都会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并且在鼻梁处扎有胶布。喜欢抽“朝日”牌香烟,喜欢下围棋……藤野不向那些贫困的病人收取诊疗费,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大部分患者送来的礼物也被他退还。(《乡土的藤野九郎先生坪田忠兵卫著)

藤野在福井县芦原町的乡村医院。

1934年,日本岩波文库准备出版《鲁迅选集》,译者增田涉写信给鲁迅,征求选文的意见。鲁迅回信说:“请全权处理,只有《藤野先生》一文,请译出补进去。”不料《鲁迅选集》在日本出版后,引起了极大反响,藤野长子藤野恒弥的国语教师将《鲁迅选集》拿给他看,说这里面写的可能是他父亲。

藤野医院内景。门框上的“穷幽远”三字为他晚年时朋友所赠。

1935年,藤野第一次读到了这篇关于自己的文章,他拿着放大镜仔细看完了文章,指着书前鲁迅的照片惊叹的说:“这就是周君啊,真是有出息了啊!”之后他又对自己的侄子说:“鲁迅的名字,我是第一次知道,这就是那时的周树人。我在仙台时候教过他,给他改过笔记,这些我都记得。只是周君能成为这样伟大的人,当时一点也没看出来,从我的学生里飞出了这样的伟人真是令人高兴啊!”(《鲁迅·藤野先生·仙台》半泽正二郎)

晚年的藤野先生和两个儿子的照相。

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藤野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是:“在文化上,中国可以说是日本的恩师,这样的战争应该尽快停止。”战时日本国内物资匮乏,藤野的生活极为贫困,长子藤野恒弥也先他而死。到了战争后期,军队急需药品,藤野先生本可以将自己诊所所藏的药品尽数以高价卖给军队,但他却以“当地的老百姓也需要这些药品”为理由拒绝了。1945年8月10日,藤野先生因中暑倒在了出诊的路上,享年71岁。

五天之后,日本战败投降。

藤野医院门前的师生塑像。

失败的创业计划

鲁迅是1906年3月离开仙台的,退学后他回到东京,将学籍列入“东京独逸语协会”德语学校,不过鲁迅并没有正式进入学校就读。这年7月,鲁迅被母亲骗回家与朱安结了婚,这门亲事显然是他不情不愿的,于是婚后第四天他就重返东京,和弟弟周作人住在一起。

青年周作人,周家三兄弟都和日本有着深厚的渊源,但只有他最后做了汉奸,与母亲、兄弟、亲友全部决裂。后人对他的评价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文美,人怂!”

回到东京之后的鲁迅开始全身心投入文学翻译工作,并自学了德语和俄语,开展了他的“文艺创业救国计划”。1907年夏天,有感于东京留学生文坛的冷清寂寞,鲁迅打算办一个文学杂志,并起好了名字,以“新的生命”为寓意命名《新生》。此前他们做了调查,发现当时清国的日本留学生,痛感国家民族的危急形势,创办了一批进步报刊,但内容多为法政、理化和工业方面,没有文艺和美术类型。那时候学生办的杂志并不少,但没有一种是讲文学的,所以发心要想创办一种纯文学性刊物,以实现鲁迅所言的文艺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之目的。”(《周作人回忆录》)

河蚌绘·在东京时期的鲁迅。

确定计划之后,鲁迅开始寻觅合伙人,在当时重实用、轻文学的社会大环境下,学文艺的简直没有,因而想寻找到几个同志和邀集必须的几个人,无疑是较为困难的。为了这本杂志,鲁迅费了许多心血。他约了稿子,印了稿纸,还拟定了插图。“《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新生》鲁迅)

两个优秀合伙人

《新生》杂志却终于没能办成,事先说好写稿子的人不辞而别,经费也无处筹措,最后仅剩下的三个合伙人也不能愉快的玩耍了。这三个合伙人其一是他弟弟周作人,另外一个是鲁迅的同乡许寿裳,这位是鲁迅1902年认识的好友。

许寿裳为人忠厚老实,留学期间俩人一起吃面包,许寿裳爱把面包皮撕掉扔了。而鲁迅看了觉得可惜就顺手拣起来吃,并托词说“我喜欢吃的”。许寿裳信以为真,此后凡在一起吃面包时,总是特意先把皮撕给鲁迅吃。合伙人里总得有这么个老实的。

杂志计划破产后,鲁迅想到的第二个办法是直接出书。继而他开始着手致力于外国文学的译介工作,尤其注重东欧文学,他希望通过其他被压迫民族的文化作品,向中国人传播近代欧洲的进步文艺思想,于是就有了《域外小说集》计划。创办《新生》的失败,使鲁迅深深认识到了资本的重要性,鲁迅认为缺钱这个硬伤极大地制约了他的社会、文艺活动。“杂志搁浅的原因最大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周作人回忆录》)

河蚌绘,鲁迅日本八年留学踪迹图。

正当鲁迅兄弟为资金苦恼时,一位有钱的朋友来了。蒋抑卮是浙江杭州人,出生于富商家庭,1902年他东渡日本学习政治经济,此间结识了同在东京留学的鲁迅,蒋抑卮为人好爽仗义、挥金如土,认为凡能拿钱解决的都不叫事儿,鲁迅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拨伊铜钿”,这是蒋抑卮的口头禅,意思是“给他钱!”1904年,蒋抑卮因病辍学回国,此后一直保持着与鲁迅的书信联系,现存鲁迅最早的书信就是写给他的,蒋抑卮在回信中还寄了40块钱。

三位合伙人在合作期间的留影。从照片上看,三个人气质差别很大,着装也完全不搭调。但奇怪的是他们却互相扶持,保持了一生的友谊,在那个时代都为中华民族做出了重要贡献。而鲁迅与自己的亲弟弟反而最早决裂,周作人最终当了汉奸,不能不说他从小看人便是极准的。

大约1908年底,蒋抑卮耳病恶化,急需到日本就医,夫妇俩一时没租到房子,于是鲁迅兄弟把自己租的房子让给他们住。在日本治病期间,白天无事,蒋抑卮会经常跑到鲁迅住处谈天。他一听到鲁迅的出书计划,就大为赞成,当即“拨伊铜钿”,掏出200元垫付了印刷费,于是《域外小说集》的计划便骤然于几日中决定了。当初的计画,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域外小说集序言》鲁迅)

这是鲁迅摆拍的一张经典照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方油画里的《xx之死》,最左边是许寿裳,中间躺着的被包成一只耳形状的就是富二代蒋抑卮,这是他在日本治耳病时拍下的,鲁迅在一旁的表情简直就要笑出来。鲁迅本来就喜欢恶作剧,几乎给所有熟人都起过外号,而蒋抑卮也经常回击鲁迅,说他瘦的可以用肋骨弹琴。

《域外小说集》是鲁迅兄弟的第一本翻译作品集,鲁迅负责宣传,周作人负责发行。书籍在东京和上海两地同时发售,鲁迅对此信心满满,特意在上海《时报》、《神州日报》上花钱做了广告。广告词是这样的:“是集所录,率皆近世名家短篇。结构缜密,情思幽眇……至若装订新异,纸张精致,亦近日小说所未见也。每册小银元叁角,现银批售及十册者九折,五十册者八折。总寄售处:上海英租界后马路乾记弄广昌隆绸庄。这个绸缎庄就是蒋抑卮家开的,预备着销售资金直接回流。然而这次创业又失败了,这本书在东京只卖出四本,其中一本还是合伙人许寿裳买的。

鲁迅兄弟的《域外小说集》封面,这是他出的第一本书。

连续挫折让这几个人清醒了不少,热情也渐渐消退。1909年4月许寿裳毕业回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两个月后他邀请鲁迅来校当生理和化学教员。1909年8月,鲁迅回国入职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这是他平生第一个工作,干的还是医科生物这个路子,文艺救国计划暂告一段落。鲁迅在文学上的再次发力,还要等到十年后的“五四运动”时期。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许寿裳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筹建教育部。当年5月,许寿裳随教育部迁往北京,他把鲁迅也带到北京,担任教育部佥事,领一份不错的薪水。在教育部的日子两人朝夕相处,经常一起吃饭喝酒、逛琉璃厂,过着小康生活。

在做文学家之前,鲁迅是个不错的设计。这是他设计的北京大学校徽图案。1916年12月,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次年请鲁迅设计校徽。鲁迅于8月7日将设计完成的图样寄交蔡元培,后即被采用,一直沿用至今。

鲁迅参与设计的北洋政府国徽。十二章国徽为1913年至1928年间中华民国北洋政府时期的国徽,又称“嘉禾国徽”。图案基于中国古代礼服的十二章花纹,设计者为鲁迅、钱稻孙和许寿裳。

1909年,蒋抑卮病愈回国,接替父亲成为浙江兴业银行的董事长,短短几年就在上海、汉口陆续建立了分行,人称“蒋老板”。辛亥革命前后,金融市场崩坏,用户急于兑钞提现,几乎所有银行都闭门停业。蒋老板坚持营业并将家中全部现银用扁担扛着运到银行,仅两天就兑出现银70万,在危机中赢得巨大信誉,成为近代知名的银行家。1936年7月,蒋抑卮来鲁迅家探病,他对鲁迅说:“今年冬天,我来出钱给你办个活动吧,庆祝你创作三十周年!”然而鲁迅没能等到这个庆祝会,当年十月就去世了,追悼会后,蒋抑卮找到许广平,想要助资出版了《鲁迅全集》。

晚年的蒋抑卮。

1938年,由蒋抑卮助资的《鲁迅全集》20卷本出版,全集由许广平、王任叔主编,蔡元培作序,收录了鲁迅全部作品,并附有260余张插图,正文用道林纸,外面加书箱,印刷极为精良。全集的出版使鲁迅的大量文稿得到保存,免于在抗战中遗失,对鲁迅的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复社将蔡元培题字的纪念本(编号79)一箱送给了蒋抑卮,从鲁迅的第一本《域外小说集》到他去世后的《鲁迅全集》,蒋抑卮的资助竟延续了鲁迅一生。

1938年出版的鲁迅全集。毛主席当年也得到了一套纪念本,编号是58号,他非常珍爱这套《鲁迅全集》。收到之后,即把书放到自己的办公桌旁,稍有空闲,便拿出阅读。战争中,毛泽东的许多书籍都丢失了,可这套20卷本的《鲁迅全集》却一直伴随着他,到中南海居住之后,仍放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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