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微澜:金山夜话 20131121
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展厅有为数众多的陈梦家与王世襄先生的明清家具藏品。襄老无偿捐献的数字是79+1件,按照襄老的表述,这是他全部的到代明清家具收藏了。陈先生的旧藏,来源则是上海博物馆在市场上的出资购买,具体数字未公开透露。不过大致可以这么说,陈梦家先生的藏品,肯定有相当一部分流失在外。这个外,指的是博物馆之外。陈梦家先生1947年从美归国在北平安家,曾几何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南城的鲁班馆的古旧家具店挑选合适的居家长物。到了1951年8月,陈家在燕京大学的居所里是“室内一色明式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当年暂住陈家的巫甯坤教授语。)这时的陈梦家先生,是燕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高收入一族。人称美男子的陈先生,是地地道道的高帅富。
陈梦家先生当时与妻子赵萝蕤女士的信件中曾有这样的陈述:“今日一早入城,刘仁政在青年会门口等我,一同逛私宅、隆福寺、东四、天桥北大街等小市访硬木家具,奔走到晚,中间到振德兴看绣衣,甚可观。今日买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画桌,而无屉,伍佰三十万),两半月形红木小圆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万),长方小茶几(花梨木,二十伍万),长条琴桌板(需配两茶几作腿,板六十伍万) 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两星期后一切由振德兴雇车运来。此外又订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约需三百万,托一人去办,我星期四(后天)再入城与刘跑一跑,非常费劲,然亦有趣。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
这大概是北平解放初期的旧币时代吧。旧币一万合后来的人民币一圆。沧海桑田。
王世襄先生在《怀念梦家》一文中曾语及:“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如今公开陈列在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展厅),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的精力倾注于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 “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不过,陈梦家先生的鸿篇巨著,是甲骨文名篇《殷墟卜辞综述》,问世于1956年,仗着这本大部头的稿费逾人民币八千之“巨”,陈先生把襄老舅父遗留在钱粮胡同的有十八间平房的四合院买了下来。书斋里一大一小两张明式画桌拼凑成陈先生的写字台,书斋的名号叫做:梦甲室。。。。。。
沧海桑田,如今帝都二环内十八间平房的四合院,止不止人民币区区八千万?
江山依旧,人世已非,如今上博展示的陈梦家先生的旧藏,不过鸿泥雪爪。
顺便说一句,1951 年暂住陈家的巫甯坤教授,解放前原本是芝加哥大学的博士生,因为“爱国”弃暗投明,离开美国参与新中国建设时曾有同窗友好送行。彼时风华正茂的巫先生曾问对方:你怎么不回国呢?同窗友好耸了耸肩答曰:我不想被人洗脑子。。。不想被“洗脑子”的后者于是“不爱国”,留美不归,终成大器,青史留名。他叫李政道。
芝加哥大学华人留学生中的大姐,叫作赵萝蕤,1948年的博士。
陈梦家先生也是个不愿被人洗脑子的一根筋,于是在改天换地后的新中国天地不容。被收拾的表面原因,首当其冲是反对汉字简化。简化后的汉字“宁”,前身有不止一个繁体字,各有各的来龙去脉。有说大家钱鍾书先生颇反感外人把他名字中寓意“集中,专注,专一”的鍾写成简化的钟,因为钟的繁体字鐘在上古时代指礼乐器,与鍾风马牛不相及。风骨更硬的陈寅恪先生则是彻彻底底的不合作,呕心沥血之作倘若非繁体字印刷则宁愿束之高阁。在这些前代风流人物的心目中,汉字大概没有繁简之分,只有正体字是唯一的大统。宁为玉碎,不畏瓦全的陈梦家先生就这么虽千万人,吾往矣。
于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
(在下心目中最美的黄花梨。上博馆藏王世襄先生旧藏明黄花梨案腿足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