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沟的石磨

作者:杨子峰

进入景区,我独自走向石磨的布展区。秋日暖阳里,石磨直映我眼帘。急急走近,石磨的上下扇被分开,如花瓣散开。初看,似一只只爬上田埂的乌龟。设计者可谓匠心独运,机械粗粗加工出的石磨,在地面错落有致,可观赏,又可当步道。

我收住脚,绕开而行。不忍踩踏,是突然想起了家乡的干沟,想起了那些情同手足的石磨。

过去,在我的老家,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两副石磨。一副干磨、一副湿磨,磨粉磨面磨浆,干干湿湿,如炊烟袅袅。

湿磨多放在厨房,推磨拐磨,现磨出懒豆花、玉米浆只等入锅。物质匮乏的当年,灶台周围,总少不了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大一点的,帮忙往灶里添柴,有香气溢出,大孩子得意地对弟弟妹妹们炫耀:“昨天晚上我帮磨了!”弟弟妹妹嘟起嘴,不识累滋味,围着做饭的母亲嚷闹,母亲说:“快长,等有一磨高了就可以了。”我也在其中,期待能尽快像大哥一样帮磨。

干磨,推起来沉沉的,一般是家里硬劳力挑重担,大孩子来帮磨。帮磨是干沟孩子成长的必修课,等到能独立推动干磨,把玉米、荞麦等磨成面,就相当于行了成人礼,家人眉开,儿女终长成,能推磨,能试着支撑家了。

在景区遇见石磨,我平添些许沧桑、些许兴奋,禁不住俯下身抚摸它的纹理、它的齿轮,想找到我熟悉的那种如山、如沟、如壑的感觉,可惜这种没磨过粮食的石磨让我失望了,它们是镜中花,水中月。

记忆里,干沟的干磨摆放在进堂屋的一角,原木做的架子供着它,堂堂正正,稳健厚实。大门打开,正好遮挡其身,无碍堂屋亮堂。合门,整个堂屋便是推磨人和它的用武之地,颇有沙场大点兵的阵势,仅和它配套的物件就得摆满半个堂屋,装粮食的斗、升子、筛子、刷子等不可缺,光筛子得好几个,先要用粗筛把粮食清理干净,筛、簸间清除杂质,倒进石磨口,磨出的面用细筛筛出细面,粗的再倒进磨口,如此反复,几升粮食,也要忙活几个时辰。

在干沟,没有水磨,没有驴马拉磨,完全依赖人力。趁不出去劳作的晚上和雨天,推转石磨,声似推磨人低八度的号子。这是干沟人最释然的时刻,虽负重,人磨合一前行,偶尔几声大笑、几声唏嘘,烦烦恼恼忧忧愁愁,都随门前的干沟河自东向西而去也,天晴了,天亮了。

石磨是圆柱形几何体,自西向东、逆时针旋转,于天地间舞蹈。石磨是阴阳结合体,上为阳下为阴,上扇旋转下扇岿然不动,在阴阳交替中磨出好面。

传说磨也有神掌管,干沟人敬而不远之。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过年时,家人总记得要给石磨口装满粮食。

和石磨待久了,干沟人的性格如石磨,刚柔相济,可以负重前行。

在兄弟姊妹多的年代,分家立户是不得不做的选择,房子和其他家产可分,石磨一般不分,是共有财产,归在父母名下,石磨时时被老人们擦拭、打理如新,等后辈上门。父母在,石磨在,和睦就在,正是石磨旋转出的烟火气,横扫寂寞和冷落,让兄弟姊妹妯娌其乐融融。

也许是我在石磨面前的异样,引来同行者的诧异,细心者还发现,此时我的眼神还闪烁着什么。我也不知为何,每每想到家乡的石磨便这样!虽能自持,但掩不住,体态语言早把我的情感外泄。

石磨是干沟人家必置的家当,再穷,也要有石磨。小时候问过爷爷,这石磨的石头从哪里来,我没记住,感觉地名很远很陌生,它们被肩挑背扛而来。在干沟,目之所及全是石头,干沟河里、两山之上、老屋背后,众生芸芸,但好石难求,要么质地太硬,要么太软,不能担当石磨大任。它们随先人跋涉而来,入寻常百姓家,听任石匠的千锤百铣后,惠及千千万万。

景区的设计者一定要随我到干沟看石磨,直接驱车到我家,他要尽快眼见我家乡石磨的尊荣,好像一刻也不想耽误。还住在老屋的大哥起身相迎,他把石磨安置在老屋旁,掀开遮风挡雨的油布,好端端的它们兀自在那,岿然不动。

看干沟的其他人家,石磨悉数都在,有尊严有尊荣。随我的来访者颇有些激动,忍不住弱弱地问:“这东西卖不卖?”我可敬可爱的家乡人放言,不卖不卖!有认识我的老人私下扯我衣角:“峰儿,如你要,可弄去。”

对我,他们敢托付!我赶紧回话,不要不要,希望它们永远留在干沟。我笃信,离开了干沟,流浪在外的石磨肯定会失去神韵的。它们当年从远处来,在干沟负重前行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歇息下来,应该让它们留在干沟!

于是,干沟人行走在外,面如平湖,心有石磨,坚如石磨!

(原载于2021年8月14日《三峡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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