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对自己的精神刮骨疗毒么？
读藤田省三《精神史的考察》
一个人，解剖别人易，而给自己动手术实难。为人所称颂的关公刮骨疗毒，说的是医生一边给关公刮骨治疗遗留下的箭毒，而关公一边与众将领喝酒吃肉，谈笑如常，这固然不易做到。然假如不是医生给关公刮骨疗毒，而是关公自己给自己动手术，那又当如何呢？
而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痴人，来做这几乎不可能的工作。此公便是日人藤田省三（1927～2003）。近读其《精神史的考察》（“东亚人文100丛书”之一种，四川教育出版社出版），其中便有《“昭和”是什么——关于年号的批判》，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日本的象征——天 皇！年号的产生本来是在中国，而“昭和”二字也是从《尚书·尧典》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中所来。而天 皇年号的产生却不是件容易的工作：
1926年12月26日的《福冈日日新闻》上有一篇名为“昭和：顺应时事的新年号——草案者苦心孤诣之迹”的报道，写的就是当时的这种情况。里面记载了“福冈女专教授山内普乡氏”的谈话：
“在平安朝时代，要改元的时候会召开‘难陈会’，公卿们要专门拿出许多时间来埋头于新年号的讨论。而如今可揣度的是虽然不至于这样大费干戈，但我朝自不必说，中国、朝 鲜在过去用过的年号非常之多，宜于使用的字已大都被用尽，要物色到于过去年号无碍，又能顺应时势的年号，是项非常不易的工作。”（《“昭和”是什么》三）
原来如此啊！此问题从来没有留心过，想我们古代大臣们草拟皇 帝的年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作者进一步解析道：
《尚书·尧典》里记载的是什么这里暂且不作说明，但要指出一点，那就是在很久以前的中国，“百姓”大致指的是“百官”，而“万邦”也就相当于分封各地的“诸侯国”。如果把这句话放到20世纪的情境之下，那“百姓”只能被理解成是指“一般国民”，“万邦”也就是“世界上的诸多国家”了。
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那么再来看日本：在“昭和50年”的岁月里，日本国民果真如其所愿地实现了“昭明”了么？我们现在果真“昭昭明明”大放异彩了么？在朝 鲜、中国这些当时还在使用年号的国家看来，“昭和”的日本国民拥有的是何种名誉呢？能够昂首阔步地行走于世界的日本国民又有几人呢？
名字就叫“昭和”的那个人（指昭和天皇）是首先应该走向世界、直面“百姓”的吧？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对作为主 权者的日本国民所背负的耻辱也就多少有些了解了。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被称作“国民的象征”的人（天 皇）对国民的耻辱却毫无所知。这真可以在与王尔德完全相反的意义上被称作“快乐王 子”了（同上）。
作者为何要如此这般激烈地批评天 皇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30年前，在将日本帝 国的战败及无条件投降的决定“告知”民众的“终战诏敕”中，既没有出现“战 败”这一字眼，也没有“投降”一词……明明是投 降却不说是“投 降”，战败也不说是“战 败”，只是说些“因时运之所趋，朕欲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欲以此为万世开太平”以及“战局未必好转”等话，而这话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则全部推给听者——也就是日本国民，靠他们自己的推断力来判断。天皇所谓的“圣断”就是这样一种“决断的告知”。
所以有相当数量的人因之产生疑问——这“圣断”到底是什么，就算想糊弄也请适可而止吧——也是很自然的事。当然，看看身边就会知道，包括自己的家在内，视线所及之处到处是焦土，炸弹如雨点般到处响起，食物一无所有，因此要是说“战局未必好转”，当然人们会知道这就是战败了。
但是，在帝 国“统 治权的总揽者”正式宣布自己帝 国的战败，并把投降的“决定”向“被统 治者”“告知”的“诏敕”当中，却使用了如此暧昧不清的表达，让“被统 治者”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决定，这作为“统 治者”来说难道不是失格么？
作者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1945年8月15日那天的日本统 治者，不仅不具备复杂的高难度的决断能力，甚至连称得上决断之名的要件也完全不具备，这从数年之后的经过来看，已是非常明确的事实。没有高度的理解能力，也就不可能产生可以包含多少层次的复杂的决断。他们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度日的。
书写至此，你完全可以想见作者的愤怒，那握笔的手，就像攥着手术刀一般，虽然颤抖着，却毫不留情地刺向了自己，刺向了自己国家的最 高统治 者——天 皇。这不仅需要非凡之勇气，更需要出众之能力啊：无勇气则只会阿谀奉承而不能批判，无能力则虽想批判而力有未逮，其难度远过于关公坐在那里一边喝酒吃肉一边与众将领聊天，而让医生给自己刮骨疗毒。
关公的箭伤表面虽痊愈，然因其附骨之毒未除，所以每逢阴雨天，骨常疼痛，非刮骨疗毒不能彻愈。一个民族精神上所中之箭毒依然，表面看虽光滑平整，一片莺歌燕舞、太平盛世之况，毫无问题，然一遇阴雨天，病情就会复发，“骨常疼痛”是也。
藤田省三明白此点，所以在战后三十年时，仍然手持手术刀，给日本民族的精神刮骨疗毒。再看民国时的鲁迅、知堂、胡适、储安 平诸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亲手给自己的民族不懈地做着解剖，刮呀刮呀刮！只是时至今日，这样的敢于和能够手持手术刀，来给我们这个老大民族作精神上之刮骨疗毒的圣手还有吗？
二O一八年九月十五日上午
郁土微信相关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