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吃冷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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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淮栋先生在《俄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著）一书之《译后记》中这样写道：
他（赫尔岑）又恰在各种理想高唱入云及革命需要行动之际，识破古往今来一切高贵理想与行动名义所暗藏的坑人的陷阱，成为信徒背弃而史家冷落的寂寞先知。苏联政权将他供入革命圣殿，而删削曲解他的作品与思想精神，实等于让他吃冷猪肉。伯林独具双眼，出其真谛，赫尔岑地下有知，当庆有此知音为作郑笺。
看到这里，不觉悚然一惊，因为类似的话，知堂在新中国成立后也曾说过，针对鲁迅被封为“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他对朋友言，这是将他哥哥供入神庙去吃冷猪肉了，假如鲁迅地下有知，也会不喜的。鉴于其当时之处境，朋友劝他切勿乱言云云（不及翻书细检，大意如此）。却原来，吃冷猪肉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你在歆享香火之同时，必须任由上供者“删削曲解”你的作品与思想精神，当然，这也由不得你了。如此说来，一个人一旦被供入圣殿去吃冷猪肉，则其人摇身一变而成神，向他上香磕头顶礼膜拜之群氓，也就不把他再当人，而是视之为神，其作品也就此封上一层神圣薄膜，而无由打开仔细翻阅、批画甚至折角了，至多至多，只能看看腰封由上供之人所题写的几行曲解的大字而已！其人之真精神自此无影无踪了。
类似的例子多矣。孔子与其弟子本是活生生的人，到了汉武帝时，因董仲舒倡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于是孔子被供入圣殿，历千载而下，香火不绝。孔圣人而外，尚有四配（颜回、孔伋、曾参、孟轲）十二哲人（颜回、闵损、冉耕、冉雍、宰予、端木赐、冉求、仲由、言偃、卜商、有若、朱熹）。从此，能进入孔庙陪吃冷猪肉成为一种荣耀，不见有人这些写道：“直到宋理宗时，理学才彻底战胜了新学和蜀学，王安石被搬出孔庙，而周、张、二程都得以到孔子身边吃冷猪肉，而此时距离宋亡已不过三十年……”
吃冷猪肉不但是光荣之事，也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到了清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八日，尹嘉铨就因为替乃父请谥并从祀文庙事，也就是为其父（尹会一）向乾隆皇帝请求谥号并要求进入文庙去吃冷猪肉，而被乾隆朱批为“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在乾隆这位上供人眼中，不是什么人都可轻易进孔庙去吃冷猪肉的，“从祀宫墙，非人品、学问纯粹无疵、久经论定者孰敢轻议？是以国朝从祀寥寥，宁缺毋滥”（《尹嘉铨着革去顶戴拿交治罪谕》），他痛斥“今尹嘉铨乃敢妄称已在德行之科，既为请谥，复请从祀，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忌惮，其视朕为何如主耶？且尹嘉铨托于行孝，为此妄奏，天下之人孰非人子乎，使令皆为其父求谥、求入祀孔庙亦可行乎，否则为不孝，即得罪仍托于为父，则朝政不至于大紊乎？此而不严行治罪，何以彰国宪而惩将来？”（同上）最后一片孝心的尹嘉铨被抄家、审问，按律定为“大逆罪”，“凌迟处死，正犯之期亲男年十六以上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后“加恩免其凌迟之罪改为处绞立决，其家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据《清代文字狱档》）。
古人有治统与道统之说，治统者统治阶级的统治一脉是也，道统者孔孟之道是也，表面看二者并行不悖，其实是相辅相成，更多时候，是道统为治统服务，这一点，皇帝们再清楚不过，这也就是异族如蒙古、满族等入统中原，不但不废弃孔庙，反而尊崇有加的缘故，他们只有借助这个历史悠久之道统，来为自己的统治正名，从而笼络广大知识分子为自己所用。否则的话，从知识分子到底层百姓，都与自己为敌，那如何得了？
当然，圣贤们的冷猪肉也不是白吃的。比如，古代的秀才们，如遇冤屈之事，县令不管，就可去孔庙里向孔夫子哭诉，假如人多势众，这等于是向地方政府施压，有时或许见效，但也不是全无危险。比如清顺治十八年，吴县诸生为声讨县令任维初的贪酷，去文庙中的先圣牌位前痛哭流涕，以发泄怨恨与牢骚。谁知哭庙之际，正值顺治驾崩之时，哀诏已到苏州，秀才们的举动被认为触犯了顺治的灵位，犯下大不敬之罪，于是金圣叹与诸生被捕，“拟不分首从斩决”。这便是著名的“抗粮哭庙”案。
当然，也有看透这层玄机而予以痛斥者，如东汉的王充，便有《问孔》《刺孟》篇（见《论衡》）。对于孔子，他认为，“世之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晓解之问，迢（追）难孔子，何伤于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批驳）孔子之说，何逆于理？”他讥刺孟子，“不遇去齐，有不豫（不高兴）之色，非孟子之贤效，与俗儒无殊（别）之验也”。他这是要把孔孟拉下神坛啊。明代则有李贽，不满“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而要重新厘定是非。他们不是要反对孔子，而是要将孔子从吃冷猪肉的圣殿中拖出来，还他一个活生生人之面目罢了。他们的这种做法，置上供人于何地？所以，李贽最终不得不在狱中自杀了事！对于执政者来说，冷猪肉绝对不是白白供奉的，只要供上冷猪肉，那圣贤就要任由我来摆布了。比如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对孟老夫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为不满，我本贱民，好不容易流血奋斗登上君位，却由贵变轻了，这怎么能行？于是便要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孟夫子搬出圣殿，不再给他吃冷猪肉了。当然，他这一轻率、冲动的举措，最终被一群大臣给舍命拦住了，但留在孔庙中继续吃冷猪肉可以，其不合口味之内容则必须删去，于是，有明一代的《孟子》便与此前的大不相同！
二O一七年四月二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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