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以后....

无论得意、失意,生活最终都会变得伤感无聊......

又一个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和k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晃悠,像两个溺水者抱着仅有的一段朽木,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漂浮,任海风随便把我们吹向哪里。

一场刚刚结束的大雨把空气里的溽热驱赶得无影无踪,夜色里来来往往的人依然是穿着盛夏的衣服,但不经意间可以看到有人已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缩起肩头,好像感受到不久就要到来的凉意,这个夏天看起来的确就要结束了,当这样的念头从心头一晃而过时,一种莫名的惆怅也倏的随风而至。

在k休息的日子,我们常常可以这样闲逛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无论天气如何变幻都是如此,就像这一天遇上夏季里难得凉爽的夜晚,我也很清楚自己还是无法停下来享受怡人的睡眠,我和k一遍一遍走过那些我认为可能会再次遇到an的地点,期望不断的失望可以消磨变淡,自己能够开始适应an已经人间蒸发的现实。

“这样的夜晚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是因为睡不着而在外游荡吧,如果一直找不到的话,你的生活该怎么办呢?毕竟,已经有…我都快要记不得多久了”,k说。

“可是,哪怕最终变得麻木,至少也不失为一种生活下去的办法”,我对k的提问这样脱口而出。

很久之前一个炙烤的午后,我被突如其来的如山洪决口似的一场悲恸冲袭,自己记忆里所有过往经历一下子变得难以分辨,从那以后,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没有冲刷掉的关于an的记忆却也因此更显突兀,像扎在脑子里几块嶙峋的尖利石头,常在夜晚刺痛神经,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k对我说,从上大学报道日我推开他们宿舍简陋的木门问:“谁是k?”的那一天算起,我们已经认识了15年,之后虽然各自按照各自的轨迹生活,但两人也充满交集。对于这些,我已经不能回想起来,但却相信他所说的,毕竟,如果没有k的描述,我只能算是个无迹可寻的人。

k告诉我,他是在工作到第十个年头时辞掉了政府的工作,然后受一个忘年交的托付开始接手管理一间茶楼,k把自己十年中每天在办公室呆坐、无聊、翻报纸间隙里闷烧出得奇想一股脑应用在对那栋老茶楼的重新设计上,虽然大得改动已经很难,但k把能改的地方都进行了改造,并给茶楼新起了名字叫“light”。

“反正这个古怪建筑的主人已经在他进行的所有生意里都中了六合彩,搞出这个小楼,只是不愿让自己手里的一小块无法正常利用的地皮总空在那里罢了,所以我就随便尝试喽”,k说。

改造后的light,外貌只能用蔑视传统来形容,或者说蔑视高雅也行。从远点儿的地方看,这个稀奇古怪的5层建筑是一个悬空的球体,底下的钢体支架沿着明城墙下护城河的水边搭建,这又让它的实际高度有普通建筑的7、8层高,所有镂空的部分全部由布满怪异螺纹的钢筋组成,k还给茶楼外设计了很多冲天而出的装饰物,使得建筑成为地地道道的一个悬浮狼牙球。

但走进去,愤怒的风格像被手术刀切掉一样消失了,楼内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还有墙壁的云石、灯罩的纱笼全部复归传统,人们好像走进一座暗红色的唐宫,坐下之后只能用最精细的器具喝茶,这就是k心中的那座“light”,不管这儿是不是达到了他心中想要制造的那个形象,他已经尽力迫使现实来符合他得想象。

改造完毕后起初的几个月,light常常只是孤零零地等在那儿,但大约半年后,这个茶楼里每晚都挤满了莫名其妙客人,这样的夜夜拥挤持续了差不多两年后,light重归平淡,既不冷清也不吵闹,通常晚上12点之后客人们都会陆续消失,小楼因此就成为我和k喝茶闲聊的个人空间。

当然,这些事情,除了现在能看到的之外都是k告诉我的,我则选择全盘接受,他说他得很多决定在发生的时候都都曾找我不断商量,但我已无法记得,为什么这些记忆在我脑海里都已经成为空白实在无从知道,现在我能确知的是,记忆里只剩有关an的那一盏灯还亮着,但一感受到那微弱但却异常清晰的灯光,我心立刻会堵塞得无法运转。

那个夏天我和k一如往常对坐喝茶,light里已经人去楼空,四周全部安静下来,只有每隔一会儿,k泡茶时茶盖儿碰击茶碗会发出的清脆声音,叮.....,然后重归沉寂。

就在那时,an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她像是在寻找一只飞丢了的鸟儿一样,四处张望着走过茶楼的回廊,转过一圈后an来到我们桌前说:“嗨”,然后在我对面坐下,精疲力尽地将头靠在椅背上。沉默持续了一会儿,k倒上一杯茶放在an面前,an盯着茶杯看了几秒钟,突然说:“茶水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块琥珀,真想扎个眼儿穿起来挂到脖子上”,她得声音清澈如水,却又散发着红酒的神秘,我们的谈话随之就跳跃了起来,她离开的时候说:“我困了”。走下楼梯时,an背对着我们扬了扬手,“再见”,她说,就在那一瞬间,她消失的声音像一袭龙卷风将我平淡的人生吸入不可预知的漩涡,我预感自己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天以后,an常常会在午夜之后过来,间隔的日子没有什么规律,但感觉总不会很久。我们几乎每次都只是那么坐着,想起什么话题随便说两句,有时她会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她长发凌乱的样子就会变得很无助,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些运气不好的故事;有时候她又会盯着一个地方沉思,慢慢转动手里的茶杯,这个瞬间下又会让人觉得她其实精通社会丛林中的各种规律,尤其擅长那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一天我突然问她,“你多大了?”,她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两个手指正反晃了两下,“哦,22”,我说,她点了点头。我又问,“那应该是大学刚毕业吧”,她说,“没有,我是文盲”。我这才意识到她在硬忍着的不快。

我说,“只是想听你说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不要用现实中的那些框框界定我,什么上学啊工作啊,在我眼里都是零”,an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显得比看上去老成许多。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给壶里添满水,等着水烧开,重新冲了一道茶,我给自己和她得杯子里满上,然后我们捧着被子看着窗外灯火闪烁的城市,一些繁华的街区依稀可以望到,但都已经平静了下来,大部分屋顶只是反射出死寂的夜色,困倦渐渐袭了上来。

an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不说话才是最好的交流,在沉默里你可以全部地互相感知,但语言…说出话来的这些语言既不准确也无力乏味”,说完后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把头转向窗外,我之前从未听到她说这么多复杂深奥的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我们就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我便清清楚楚地感到我们其实早已经再次和睦相处了,那时我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有an相处的夜晚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然后毫无征兆地,an消失了,她最后一次的到来和离去甚至都平常得像呼吸一样,只记得走的时候她把手机递给我说“不要了,送给你”,但当时我的理解只是她需要换一部手机,便随手放进裤兜里。

当我意识到an可能再也不会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心里,自己竟一直以为她的到来是自然而然,而消失则是不可能,因而竟然连她的大部分个人信息都从未问及,也无从知道。

开始,我并不慌张,毕竟一部使用过的手机里残留的信息可以很丰富,通过这些信息找到一个人的踪迹应该是可以的,但我和k忙碌了三个月后得到的大多是无能为力的答案,an消失的那个夏天过后,大部分事情突然之间对我失去了意义。然后就是来年5月里的那个炙烤的午后。

an消失的那个夏天起到第二年5月,不去寻找的时候,我只是不停喝茶,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好的收藏,一遍遍浇上滚烫的清水,喝下、出汗,对那些第二口喝下去仍然无法将身体逼出汗来得茶,我会随手束之高阁或者直接扔掉。开始,我想把喝过的茶底都收集起来,有些茶叶真是漂亮,经十几道开水的浸泡之后,内质精华虽然已经被耗尽但茶叶却也因此得以舒展开,好像是解脱了的人生一样,醉眼惺忪、姿态各异。

当时我想,要把这些茶底都收起来,或者做成枕头还可以治疗失眠,但一段时间以后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本想忘记的事情因此而飘忽难去、甚至越来越清晰,于是我选择只是喝茶并且封闭回忆。那个夏天,我就是这样靠不停喝茶、不停流汗来控制自己的悲伤,汗水让身体总是湿漉漉的,眼中就能因此而杜绝所有可能的哭泣。自然中得因缘就是这么神奇,后来我突然发现即使我想哭却都已经哭不出来,无论多么狠命的伤感滚滚而来,我的眼睛里都是干枯,有时候我用冒着热气的茶碗熏一熏,离开时那一层湿气也瞬息消失,直到5月里那个最热的下午。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金黄金黄的阳光,给各处都铺满了静谧纯粹的高温,我正经过一条细长的小巷,两辆出租车在抢道时挤在了一起,司机吵的不可开交,自行车从两人身边升腾而起的恶意中间穿梭过去,我在旁边小商店里买了两瓶水,站在门口看热闹,但很快,听不到是一个什么样的转折,吵架和围观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去,我只好百无聊赖地从小巷走出到大街上,叫过一辆出租准备去light与k见面。

街道上非常拥挤,天气已经热得足够让司机摇紧车窗、放大冷气,因而从车窗外看出去,所有川流不息的人都好像无声地穿行在仿佛已经冻结起来的金色光芒之中,听不到任何声响,我蜷缩在司机旁的那个小小空间里,脑袋里已经被不断从眼前划过的刺目的阳光冲涮成空空荡荡,那时候我想,多希望自己可以在那种澄明的状态里多停留一会儿啊,成为一具默然的躯壳,就可以将所有思念和伤痛像酒精一样迅速挥发到外面那金色的光线当中去了。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面对堵车,司机只是无奈的顺手开了收音机,我则将纯净水瓶口伸到嘴边,咽下一大口冰水,伴随着水流经过喉管的咕咚声,我同时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那是一支女声的法语歌,声音无比洁净。虽然可能唱出这种曲调的嗓音何止千千万万,但我心中的电波分毫不差地可以断定,这是an唱出的声音,我几乎能看到an的声音就正漂浮在电波里,能听到那里面的迷茫还有想挣扎着跳出电波那连绵不断的束缚,但同时又迷恋于这种束缚带来的虚无与华丽,最后,她的声音好像在努力一搏,但上升到最高处、距离跳脱电波的束缚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又因一时的叹息而作罢,那真的是只有一步之遥啊,我顿悟似地一下子明白了就是因这一步之遥,最终注定了我实际上永远失去了an的现实。

眼泪于是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那半年多喝茶、出汗的努力在顿悟中灰飞烟灭,我将脸转向窗户用力咬着纯净水瓶瓶口,以便堵住可能发出的哽咽声,但an的声音开始像潮水一样向我心头卷过来,我半躺在座位上甚至无力伸手将车窗摇下来,好让涌满了车厢的悲伤能飘散出去一些,我想告诉司机能不能把收音机关掉,但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瘫软在那里任巨大的伤感一遍一遍冲击,等见到k时就已失去了大部分记忆。

不在茶楼的时候,我间或会去钟鼓楼之间的一个地摊上找炳,搬个小板凳陪他从下午坐到黄昏,如果生意不好,炳就会提前收摊和我去他住的那条小巷路口去吃顿烤肉串。炳常常跟我提起要到青岛定居,虽然作为一个替游客画像的街头手艺人,炳的世界只有自己的那间小院和钟楼底下的一个摆泥塑的地摊,但炳始终很确定自己会到青岛定居,尽管他至今一次都没有去过。

我们常常在那个烤肉摊上吃着油馍与烤肉,四周被烤架上不断冒出的浓烟包裹,烟熏火燎之下听着他描述那些未来生活。可奇怪的是,恰恰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每当他对我神往地叙述着自己计划中的海边生活时,我都确信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听到、闻到将来伴着海洋生活的一切并且最终可以拥有。

然后突然有一天,炳告诉我他要走了,我相信是真的。“吃完到我家坐坐,我有东西给你”,炳说。到炳的房间时已经过了凌晨,炳在一堆箱子和包裹之间拉出一个大竹筐,“这些留给你,全是照着手机里那些照片做的,费了不少心思”,炳说。

我想起自己只是打开an留下的手机,让炳看过几次她自己保存的照片,不禁有点儿犹疑这样简单的几次观看下炳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作品。竹筐里用棉质包着一个个足球大小的泥塑,我打开一一细看,的确全部是an不同姿态的模样,猛地看上去似乎很粗拙,但稍微端详一下却又发现是那么地栩栩如生,而且那种质朴的传神中蕴含有许多精工细作都无法领会的精髓,我心里猛地一堵。炳没有再看我只是吃力地把竹筐搬到一个平板车上,然后说,“走吧,我给你拉回去”。

后来,这些泥塑被k摆放在茶楼里,除收银台和我们常坐的位置旁边各自单独放置一个外,剩下神态各异的an就都放进了走廊的橱窗中。日子一天一天循环往复,我渐渐习惯了在走廊里一边踱步一边感受与an相伴的时光,炳做的这些泥塑好像民间的一种治病土方,多少对撕裂的伤感能提供暂时的抚慰。

一天,我在茶楼走廊习惯性地走着,k从楼上送下最后一拨客人离开,他们男女老少有6、7个人,看情形是接待远方亲戚或朋友到来的家庭小聚,人群里一个高个男人比较醒目,他50来岁,蓄着小胡子,略微灰白的头发梳向后脑勺,他下楼的时候转过头来向我这边仔细看了一下,我只记得看见他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两三天后,这个鹰眼男人再次到来,喝茶的间隙他绕着走廊细细查看橱窗里的泥塑,虽然经常有客人路过时会驻足观赏,但这个鹰眼人的认真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次我注意到鹰眼人独自前来喝茶,他脸上有明显的通红,看样子喝了许多酒,于是k上前告诉他自己最新找到的一款纯正冰岛茶很不错,邀请他过来与我们一起品尝想听听茶友的感受。我们与鹰眼男人聊了很久的“万金油”话题:天气太热、生活无聊等诸如此类。突然地,鹰眼男人对我说:“你看上去精力充沛、健谈幽默甚至无所不知,但很奇怪,我能感受到的却只是你身上的消沉,为什么?”。

“啊…”,这突如其来得提问让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下,我有些文不对题地说:“我不知道这些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能在这里安静坐上几个小时对我来说已经很舒服了”。

“老兄,你是怎么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消沉的,能跟我们说说吗?”,一旁的k接着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清楚”,鹰眼男人的回答开始渗出一种庄重的感觉。

“没关系,恰好可以考验一下我们的理解能力”,回过神来之后,我这才恢复了自己以往的敏捷应答。

“好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情”,鹰眼男人喝下自己茶杯里的茶,然后自顾自地添上,“我是一个生意人,家里也一直有做生意的传统,但在我之前都只能停留在小打小闹的程度,而我,可是从上大学起就开始抓住一切大大小小的机会拼命做生意,倒卖羽绒服啦、组装电脑啦等等,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学业早被扔到了一遍,之前的一点点文邹邹的理想更是早被扔到了一边,每天只有想着如何无孔不入地做生意,但很奇怪我其实并不爱花钱,做生意赚来的钱也没有欲望去用掉,再后来我更是奇怪地发现其实自己对做生意本身也并不是像之前想象地那么感兴趣,只是一种奇怪的力量把自己和做生意这件事情牵扯到了一起,然后陀螺旋转,人也就像一个无法停止的机器一样忙碌在各种各样的生意上面,不做生意人就好像得了恐慌症”,他端起茶杯又慢慢呷了一口。

“你说的这一段大概是在什么年代”,k问道。

“2000年左右、世纪之交吧”,他说。

“2000年、世纪之交”,我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同时想起几天前k刚刚给我的记忆深处填进去的关于我们自己那时的生活,k时不时地总是会给我描述我们曾经的日子,想一段一段给我补齐那些已经失去的记忆。

“世纪之交…”,我眼前浮现出的图景是一片灰白,那是一种像当时人们皮带上别着的传呼机和手机屏幕一样的色彩。据k讲那时候我们俩基本上总是混在一起,读完大学从北京回到西安之后开始都奋力折腾,然而大部分激情和梦想在参加工作后的一、两年里就被消磨干净,我们便开始了新的追求,现在看来那只是年轻人的寻找刺激,但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情怀。“无论得意、失意,生活最终会变得伤感,我们只能在无聊中寻找有聊”,k当时常常这样说。

我们追求的情怀大部分是没事儿在街头闲逛期间酝酿,两人胸中都怀着一腔纠缠不开的愁绪,巴望着能够逢得一次遭遇激情的艳遇或者突然捡到一笔大钱,但最终都是以钻进某个地方喝上一壶菊花茶了事,情怀的事也在当天分手各自回家后不了了之。

后来我们开始常去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休闲茶秀去喝菊花茶,因为在大堂里每晚都有两个风姿撩人年轻女郎身着晚礼服,一个拉小提琴,一个弹钢琴。她们让我们对于情怀这个问题有了完美的幻想,现在看可能不过是类似日本老男人们对于“女子十二乐坊”中那些年轻姑娘的想象。

一段日子下来,我和k都觉得在消费了这么多壶价格多少让人有点心理不平衡的菊花茶之后,如果再不有些行动实在有些不公。k说,“你上吧,我年龄比你大,有点不好意思,我相信你”。我呢,既禁不起那种向往美好情怀的诱惑也受不了k当时的唠叨和抱怨,便起身决定和她们搭讪。

我起身的时候k兴奋地又拉住我的衣角说,“你就去问问她们能不能弹一首许茹云的《如果云知道》,这首歌我刚刚听过,很有情怀”。说话的时候他脸上泛着红光,我也觉得和搞音乐的人搭讪以音乐作为突破口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据k说,在我从座位上走向钢琴架的那十几米路上他幻想了很多,他幻想着很快就能和她们攀谈得很亲近,幻想着她们会在结束工作之后接受我们的邀请一起喝茶,幻想着我们四人可能还会和完茶后漫步在街头欣赏这个城市的夜景……但在我按照这个主意说完之后,年龄稍大些的女郎平静地告诉我,如果想点什么歌可以告诉大堂领班,每首歌曲一百元,然后便不再看我。我尽量装成真的想点一首曲子那样说了声,“哦…”,然后便赶快走了。

k说当时他听完我的讲述后只是张了张嘴,我说要不就点一首曲子吧,不然太没面子,但k又张了张嘴,最后说,“去蛋吧”。我们俩于是灰溜溜地走出了酒店。

我一直在因那个久远的年代发愣恍惚,但鹰眼男人似乎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走神,仍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人生,等我从思绪中恢复开始重新听到他的讲述时,我感觉他也在经历着回忆过去的痛楚。“从上中学、大学再到工作,然后又上硕士、博士,接着又是经商、开拓,自己每一个设定好的目标都是为了向善,可是在现实中为了达到所有这些目标,都得不同程度得借助那些充满了恶意的手段才能奏效,在不断善恶交织中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确定不了自己的坐标,我问自己这到底怪谁?却无法回答,我越来越愤怒,我想报复,但我发现自己甚至都找不到该报复的对象,每一个我生命中不同阶段的那个关键人都似乎是罪魁祸首也似乎不是,最后我越来越迷失了”,一边讲着,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像暮色中得云彩一样一点点失去了光芒,好像经过讲诉之后,就把自己人生的胶片重新掏出来又以快进的方式过了一遍似的。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的一起陷入沉思,良久,鹰眼男人重新回到了现实,然后他好像突然间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噢,我一直想给你们看一段视频,是我几年前替一个法国剧团面试独唱演员时录的,我想茶楼里到处摆放着的那些泥塑应该就是她吧”。

我的胃一阵痉挛,像一口喝下了整瓶烈酒。

视频里鹰眼男人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西服,乳白色的鹿皮皮鞋非常显眼,他斜靠在一张椅子上,an站在他对面5米左右的地方。

“你的头发是原来的颜色吗?”鹰眼男人问。

an回答说,“是的”。

“你能把头发扎起来一会儿吗?”

an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没有找到可用的东西,然后她抬起双手把长发拢向脑后,这样持续了一会儿。

“啊,好了,放下来吧,这样精致的脸实在很少见”,鹰眼男人说话的口吻好像有点儿僵硬。

“随便唱一首歌吧,法语”,鹰眼男人提出这一个要求时语气似乎是在宣布一个糟糕的消息。

然后,我再次听到那曾经将我的记忆冲刷一空的歌声,一时间,我的手脚竟都无法动弹,我想,“原来,an就是这样离开了,是去了法国吗?”。

但紧接着,我听到视频里鹰眼男人的声音,“你非常不错,嗯,很优秀,可我还是没法录取你,因为与我们希望的不一样,抱歉”。我看到an僵直着身子转过去,朝着门口方向走了。

“没有录取?那你知不知道她..这个女孩儿后来去了哪里?”,k飞快地问道。

“一想起这世上很难找到像那女孩一样的精致美丽,我就很想阻止她踏进这个身不由己的漩涡,何况还是去国外。可是,我的保护没有奏效,她最终还是设法跟那个剧团去了法国”,鹰眼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设法?怎么设法?”k继续问。

“谁知道呢?”,鹰眼男人只是摇了摇头。“实在在太晚了,我也有些困,先走了,冰岛茶真是很不错”。

望着鹰眼男人踉跄着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和k从茶楼门口重新回到座位上默默想着心事,我的意识有点儿恍惚起来,k突然问我,“如果你有机会去法国,碰巧又能遇到她时,你会对她说什么?”。

k的问题带着一股毫无由来的味道,无端无底。我无力继续想下去,也并不想回答,于是只想在心里搜索出一句什么都能应付名言或者谚语来把k的提问凑合过去,比如“世事无常”呀、或者“红颜薄命”之类的,k一直没有说话,好像被我的表情惊吓了似的。

可是我在心里寻找着,找到更多的只是an长发凌乱时的样子,还有她像古老传说中精灵一样注视你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好像在告诉你,其实她早已知道,即使最华丽的美梦都能成真,最终也不过是灰飞烟灭。我在心里不断看到an晃动手中茶杯时指尖的微红,看到她凝视窗外时那副漠然等待着任何降临在身上的事情的神情,还有眼角突然浮现的一丝哀伤。我心想,他妈的,怎么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啊。我甚至感到天上的银河仿佛都要一下子倾泻下来,这一刹那里,我突然有一万句话要说。可是最后,我只是抬起头,我说:“如果我现在也去了法国,如果我碰巧遇到她,如果我还能从人群中辨认出她的模样,我会对她说声’Bonjour’(法语: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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