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好教师】张芳军:从“弦上箭”到“牧蝶人”

在涪城教师队伍里,张芳军是我特别主动想见的一个男老师。

似乎是在2008年初春。那时,经我提议和筹备,单位开办网站,想给老师们提供更多交流平台和空间。在我主持的版块里,看到了他实名发表的一些帖子。现在还印象深刻的,有两篇。一篇,有感于中国家长和老师“擅长”用食指,动辄指着孩子鼻尖斥责,而国外的家长和老师,总是一个劲儿翘大拇指,赏识和赞许孩子,由此表达出他对教育观念的忧思。另一篇,是听某堂公开课后的感想,由公开课而论及“磨课”活动时,对执课教师的不尊重;对那一次次的研磨和修改,他用到“强奸”的说法,不只是感想,也算得“敢想”。或者,如他的“夫子自道”,是“口无遮拦”。

这些文字,观点虽然尖锐,思想虽然青涩,表达虽然生猛,但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作为版主,我立刻招呼、关注,仿佛迎接贵客。随后,又将他的一些文字“置顶”推荐,一时间,引得无数关注和讨论。

从“管理后台”里,得知他是御营小学的老师,我便“上心”了。某天晚上,与他学校一位领导吃饭,我特意点名,说想见他——他来了。在昏茫的暮色里。瘦挑个,眼镜,单薄,斯文,儒雅。看样子,30岁不到。“你是唯一一个我想主动约见的老师。”我告诉他。他憨厚地笑,有些羞怯,和惶然。通过论坛,彼此了解已经不少,所以握手寒暄后,便只是喝酒,闲话,再喝酒,再闲话——才知道,他与我是“老乡”,刚调进区里不久。人年轻,有朝气,心性高,很想做些事情。

除了表扬,就是鼓励。我喜欢上进的老师。因为年龄刚好相差一轮,我便拿他当兄弟看。

他确实优秀。很快加入我组建的教师民间团队“知行社”,并成为重要一员。当年10月,我争取政策,带了知行社几个成员到南昌学习,其中就有他——他说,自己都没料到,幸福会来得那么突然。毕竟,他刚从邻县的乡村学校调来一年多啊。这样的看重,对他的工作状态有很大影响。用他后来的说法,他仿佛“又开始了一场热恋”:“从教九年,从未有过如此澎湃的心。”他从初来的茫然里清醒,重拾阅读的热情,《不跪着教书》,《怎样上出好课》,孙双金、王崧舟……“那段岁月,心始终和有思想、有追求灵魂的交流,便愈显明亮。”

那可能是他与教育状态最好的时期,之一。因为被关注和关爱,他上公开课的时候多了,校级、区级、市级。随着抛头露面的机会增多,一度时期,他说自己“如处悬空状态”。很快,他们学校又换了校长,中层岗位有所变动,他期望能更多地做些事情,有心应聘。我也期望,便鼓励他参与。他旗开得胜,一鸣惊人,在那所近两千学生的学校里,作了教导副主任,随后,又是教导主任。

但是后来看,我似乎有些失策——我当时仿佛说过,他其实更适宜做教科室工作。按我的理解:教导处管理学校的现在,教科室则关涉学校的未来,因为,教科室承担着教师的成长、发展和提升。这样的事,可能更有意义,他也会更顺手一些。

他的事情逐渐多起来。大多是事务性的,繁杂、零乱,拎不上串儿。他被忙碌给淹没了。读书少了,写字少了,思考,似乎也少了——我一直关注,却没有问他。“这一切,来得太快,来不及想便开始另一种忙碌。我的人生被拽上另一段旅程。”在后来的文字里,他说。

然后,忙里偷闲,他说还想再做些事,便和朋友商议着办学校,教写作、辅导作业之类。

“大哥,光靠那点工资,没法操。”跟我说到这事时,他满脸茫然,忧心忡忡。那时我才知道,他爱人和小孩,仍在老家的镇上。跟我一样,他也是农家孩子,父母都老实巴交,家底薄,经济上没有依靠。工作十年,没房,没积蓄,“窘迫得近于尴尬”。孩子快5岁了,马上要念小学。“我在这里,总不能让孩子在乡下读书。”他说,“要弄过来念,得考虑房子吧?每个月工资,不吃不喝,买不到一平米。”他说,有大半年时间,他就在这样乱七糟八的苦闷和揪心中度过的。

那个黄昏,我们坐在河边的茶园里,漫无主题地聊着,直到夜色一寸寸漫上来。我看见他的脸,被夜色一点点模糊,吞没,只有那副眼镜,映闪着黯淡的灯光。

这样的沉重和沉痛,我能想象,也能理解。甚至可以说,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曾经历。“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这样的感叹,对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对年轻教师来说,尤其如此,对曾在农村工作、刚刚进城的年轻教师来说,更是如此。年届而立的男人,正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状态里,既要糊口,又要养家,既想奔事业,又想奔“钱程”——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心思和精力,往往更容易偏向于职业,而非事业。毕竟,发展的前提,是生存。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倘若只管现实,没有梦想,还要好些。最纠结和痛苦的是,心怀梦想,却因为现实的生存,而不得不放弃——那段时间,芳军的心境,大约就在这样的焦灼和浮躁中。

接下来,他便更忙了。QQ上很难遇见,博客也几乎不见更新。我有些隐隐的失落,和伤感,但一直没有流露。偶尔在一些场合碰上,会顺口问问他办学的情况——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不会太好的。市场早已饱和,政策又不提倡,他新到此地,人脉单薄,免不了碰壁和受挫。我能想见他所遇到的种种艰难,却只能在心里怅叹,为他莫名地担忧和着急。

很快,他便败退下来。几乎是“完败”。但和我在一起,他并不说痛。只是“检讨”,说自己的彷徨、纠结、踟蹰,说有负我的期望。“静不下心,无论读书,还是写作。”他懊恼地说,“总觉得谁在催逼着我,身不由己。”我茫然听着,心微微地痛——我能体会他的心境,也能理解他的处境,但我无能为力。

“静下心来,还是要读,要想,要写。”他一再地说,却一再地没有动静——他沉寂着,颇像现在失联的MH370。与370不一样的是,他并没有完全失控。因为,他“无法割舍自己的梦,如同情人”。

2010年5月,他偶然间读到“新教育网师学院”的一篇文章,颇有感触。“我激动地读着,读着,简直就是读自己的心。”我没有读过他说的那篇文章,但是能够想象——对“新教育”,我有所了解,对“网师”也有所关注,对那些在艰难的现实境遇里,因为不舍和热爱而苦苦挣扎的教育灵魂,我有着源自本能的体谅和敬重。教育之路,漫长,艰辛,沉重,要始终向前、坚持行走,真的不易。

“原来,每份对教育的热爱背后,都潜藏着辛酸与枯寂、苦寂,而后又如此执着。”他这样诉说自己的感悟和慨叹。他躁动的心,渐渐平息。他开始静心阅读和思考。那些早在书架上的书,刚刚买到手的书,一本本进入他的视野,一本本被他捧在手中。

“我再次如痴如醉。”他陪着刚刚入学的儿子,再次进入教育的世界。“一旦进入,我将反手,封死退路。”他说。

他真正把教育当成自己生命的必然,并因此有了别样的发现。“热爱,必是从心底里生长出来,才能稳健;它需要阳光,雨露以及风霜,才能茁壮。”他说。尽管他依然面对着痛苦的现实,却愿意以更积极的意识和行为,去诠释和表达“教育的善念与美好”。因为阅读而思考,因为思考,他重新回到文字里,回到自己心灵中,“真正能改变教师生命状态,提升教师职业幸福感的源泉,是读书与写作。”他如此感叹。他把文字作为生命中的“光明所在”。“怀一份热爱,持一份坚执,在文字中前行。读书,反思,改变,记录,让教育与生命相融,人生便能生出别样的精彩。”他说。

他曾感叹,每个进入教育生活的人,都可能“从最初的憧憬,到接触现实的冰冷,再到无边的困惑,然后是精神的麻木与妥协”。好在,他一直挣扎着,使自己不至彻底崩溃和沦陷——他写过一篇“教育人的操守:艰难中的坚执”,通过一些片断和呓语,表述自己对于教育“痛与爱交织纠扯不清的情感”,读来,让人感觉沉重,有力。看着那些文字,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偶尔的沉默,其实是一种“沉潜”,在静默中,积蓄着奋起反抗的力量。

“真英雄是不会被吓倒的”,他说——虽然,他的身影,一直单薄,他的面相,罕见英雄的特质。但我深信,他心怀里,一定涌流着英雄的血质。就像大多数男人,都会有纵横捭阖、游走江湖的侠客梦一样。

去年9月,他再次作出剧烈蜕变:抛开旧单位的一切,到了一所新办的学校。他开始了单纯的教学,致力于自己的班级和课堂。他的身心,都回到教学现场,从“儿童视角”和“学生立场”出发,不断反思和校正教育行为。他开始“设身处地以儿童的眼光看待人和事”,并因此有了别样的发现。“教育就是帮助每一个孩子去‘完成’他们的‘可能’,让他们在丰满或逼仄的现实中,成长为更加完美的‘这一个’。”“在师生这对关系中,师者应以其学养高、修养好而为师,生者因其有所不知、有所不智而为生。”……

他所在的学校,半私立性质。我偶尔玩笑说:“资本家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他嘿嘿笑着,在QQ里,或电话中。从他的作息时间里,我能感到他的辛苦,忙累,但是他说很充实,“痛并快乐着”。他明白了自己的边界和局限,因此有了更清醒的定位和担当。“当一种彻骨的英雄情结渗入到教育者的血液中,坚守、担当、追梦,便成为一种命定。”这是他曾经的文字。但似乎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开始以行动,去回应和承负——而在这样的承负里,他说自己,真切体会到了“作为教师职业的一种幸福感”。

在A61时,除本名外,芳军还用过“弦上箭”的诨号。其命意,来自《三国演义》中,陈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典故。芳军说,取此名,一是因为他以本名发表的那些文章,被我置顶后,引发了些讨论,他不想“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二是基于自己“有话就想说出来”的“愤青”秉性,想以此寄寓自己柔中带刚的个性和追求。他说:“在弦之箭,代表一种态度,时刻准备着,履行自己的使命。”重读这些文字,感觉在他瘦弱的身躯里,其实一直有着满腔的教育热血。

有意思的是,到“一加一”后,他的网名却叫“牧蝶”——我没问他用意,我更愿意从直觉出发,去猜想和揣摩:牧者,意味着缓慢、悠闲、素朴,这应该是教育的底色,所以有人说,教师应该是“牧羊人”,也总有老师以此为网名。而“牧蝶”,似乎更多一种超越物质意义的诗意和美好,淡定和从容。这,其实更应该是教师的一种心灵追求——从这样的“心灵视角”出发,或许更能感觉到教育人的幸福。

很多年前,我曾说过:“不能作反抗生活的英雄,可不可以作抵挡生活的斗士?能够抵挡生活的打击,不被残酷的现实轻易打败、彻底击倒,也该是一种勇敢和胜利。”从“弦上箭”到“牧蝶人”,我欣喜地看到,芳军的嬗变,正体现着这样的勇敢和胜利。

这,或许也是教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罢。

张芳军,小学语文教师,自1998年参加工作,先后在边远农村学校、城市公立学校任教。现就职于四川省绵阳市东辰二小。虽生于70年代末,却有70年代初的脸、80年代末的心,正在朝着更年轻的方向生长。喜爱读书,杂而乱,无广度、无深度;乐于写作,虽少,但多为率性之言。有多篇文章发表于《教师博览》、《福建教育》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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