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何以成了“大杀器”?
作业
何以成了“大杀器”?
按某人的说法,“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世间,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因各种原因死去,以各种方式死去。但每次听到死学生,无论是什么原因的死,作为一个教育人,总是莫名地难过,伤痛——毕竟是学生,未成年人,花一样、甚至花骨朵一样的年龄,从此就香消玉殒,命归黄泉,从此,再多的春天,他们也不会再开放,再美好的时光,他们的生命,也不会再芬芳。
死有两种情形:正常,或非正常。对学生而言,正常的,往往是因病,无论这病,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非正常的死,情形较多,或许是天杀(意外),或许是他杀,或许是自杀——没考好,自杀了,落榜后,自杀了,被批评,自杀了……最莫名其妙,也最痛心疾首的自杀,或许可叫做“作业死”。
这样的死,其实早非新闻。问一下万能的“度娘”,你会发现,这样的死,虽不是天天发生,但年年都有,就像我的感叹:“最大的悲剧是,悲剧会源源不断地发生。”
以这个新学期为例,据“中安在线”消息,2月9日,大年尚未过完,欢乐、祥和、温馨的节日气氛余韵宛在的时候,在安徽池州,一名16岁的少年,因寒假作业未完成而跳湖自杀,随后因恐惧而自行游上岸,随后又欲跳楼自杀。一名民警目睹此情景,不顾危险将其死死抓住,这才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某种意义上说,这孩子是幸运的,但另外的一些,就没这么幸运了。3天后的12日凌晨,在重庆渝北区,一名还差半个月才到13岁的孩子,背着书包从11楼的家中坠亡——有关报道中,我注意到这样一些细节:孩子平时礼貌懂事,成绩不错,此前没什么异常举动;孩子坠楼时间是清晨6点50分左右;孩子是背着书包的,准备去报名、开学;孩子的姐姐在他书包里,找到了未完成的假期作业——现在看,是永远也完不成的作业了;新闻报导时,真谛原因是作业未完成。
作业没完成,或作业完不成,要么是受了家长斥责,要么是担心老师批评,于是喝药、跳楼、投湖、上吊……总之是,自绝于人世(不是文革时的“人民”),甚至,此前还有报导说,曾经有几名学生相约集体自杀,理由竟然是“死了,就再也不用写作业了”,让人在惋惜之余,更加震惊:区区作业,何以成了“大杀器”?
或许,我们会很容易想到学校的责任:生命教育的缺失,导致孩子对生命的不尊重,不敬畏,不怜惜,一言不合就自杀,一言不发就放弃生命。这并非没有道理。在应试教育甚嚣尘上的今日,在被考试、分数、排名、各种率雾霾般笼罩的校园,生命教育虽被明确要求,但要么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要么成为空洞乏味的说教,要么成为纯粹的聋子耳朵——摆设。除了学业和分数的“严相逼”外,学生无从理解生命的意义,无法明白生命的价值,自然也就会有视作业重于泰山,视生命轻于鸿毛的判断和选择。
或许,我们也很容易埋怨家长的疏忽:比如家长的批评,指责,逼迫,甚至羞辱、打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固然是陈旧的观念,但家长的心思可以理解:做父母的,总希望子女能够有出息,有更好的生活,而现在的社会观念,所谓的有出息,就是成绩好,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没有好大学,哪来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哪来好生活?所谓的“成绩好”,对很多家长来说,就是孩子能完成平时作业,能考到更好的分数,为达此两点,必然会给孩子施加压力。至于孩子的内心感受,和对压力的承受状况,他们既无从考虑,也无暇顾及,悲剧发生后,才知道后悔,只是,已经悔之晚矣。
当然,我们也更容易谈到老师的责任——作业布置多了,或要求严了,检查作业时态度粗暴了,诸如此类。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一直在思考教师的职业底线,认真备课、上课,应该是底线之一,精心布置和批改作业,也应该是底线之一。对学生的学习而言,作业是必不可少的,它既能评估学习的状况,也能检测学习的成果。作业是练习,也是拓展,是巩固,也是延伸——学习,离不开作业。某种意义上说,不布置作业的老师,跟不批改作业的老师一样,是不称职的。
但是,布置作业过于随意、简单、草率、武断的老师,也是不称职的。比如,不加区分布置作业,不加选择地布置作业,布置大量重复无用的作业,或者,布置带有明显惩罚性的作业——表面上看,这些属于技术活,但实质上,这都体现出教师对学生的不尊重,对工作的不敬重,对作业的不看重。
前两年有个段子说,有三种女人不能娶来当老婆:一是医院里的护士,她们的口头禅是“把裤子脱了”;二是公交车售票员,她们的口头禅是“进去点,再进去点,里面还很宽”;三是女老师,她们的口头禅是“做不好就重做,再做一百遍”……这段子有颜色,但也有道理,让人笑罢又觉得苦涩的道理。“做不好就重做”、“重做多少遍”这样的话语,只能说太简单,太任性。
前两年,还有一个著名的“万能对”或“百搭句”,关于“写作业”:君子坦荡荡,小人写作业;举头望明月,低头写作业;少壮不努力,老大写作业;生当作人杰,死亦写作业;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作业;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写作业;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写作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写作业……尽管有夸张,但肯定也有渲泄:如此无所不在的作业,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作业,难怪学生会有“死了,就再也不用写作业了”这样的决然。
所以,我甚至觉得,布置作业是否精心,是否能体现学习的规律,是否能体谅学生的心理,不仅体现着教师的职业能力,甚至也体现着教师的职业良心。那种只能用海量的、无用而无效的作业去打压、威慑、折磨、摧残学生的老师,不仅能力低下,而且心地太坏。
说完作业,还想再说假期。所谓假期,望文生义地理解,就是休假或放假之期,国内有所谓的“法定假期”之说,所谓的“法定”,即是说属于“公民或职工自主支配,他人无权支配和干涉”;倘有需要支配和干涉的,那叫“加班”,需支付相应的“加班费”。不过,这样的法定假期,学生似乎是不配享有的,因为无论哪个法定假期,他们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作业占据,以致让我时常疑惑,难道他们不是“公民”?
寒暑二假,是否属于法定假期,待考。但是我想,学生之所以需要寒暑二假,显然不只是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不适合在校读书的缘故,而是基于生命成长的规律,基于教育应当遵循的本质规律。据说,在古希腊语,学校一词就有“闲暇”之意,因为,古希腊人认为,闲暇才能出智慧,而爱因斯坦也说过,过于忙碌必然导致肤浅。而现在的学校,只有紧张,哪有闲暇?所以,寒暑二假的设置,我觉得,应该是让师生真正放松,休闲,这也属于“张驰有度”的哲学意味。
但现实的状况是,每到寒暑假来临,就成了教育的“作业季”,不仅有专门机构编制的“寒(暑)假生活”,还有各科老师布置的各种各样的作业——真可以说是作业成灾,学生不仅享受不到假期的闲暇轻松,反倒多了完不成作业的惶恐畏惧,以致很多孩子都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个“假寒(暑)假”。
真的是作业成灾,这灾,甚至危及到学生的生命,想想该是多么恐怖!
但是,我并不想把作业的问题全推到老师身上,他们有他们的不易,有他们的委屈,有他们不得不布置的种种原因。我只是想说,“作业死”其实只是一个表相,在表象的背后,其实是“教育死”,不是作业成了“大杀器”,而是教育成了“大杀器”,照直说,就是“教育杀人”——本应“成人之美”的教育,却成了“取人之命”的武器,表面看,是教育的异化,往深里说,是社会的异化。
今天我们置身的社会,不仅是飞速发展,而且是加速发展,其体现就是“快”。按武侠里的说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成了人类难以破解的绝招,也成了这个社会的绝症。而快的根本目的,不外乎是追求利益变现的方便化、简单化、直接化和最大化,因此,“急功近利”几乎成了普遍的症状。在我们这片一直期望“多快好省”的土地上,这种症状体现得更为明显,甚至蔓延到了本该缓慢、优雅、闲适、从容的教育领域。
我一直认同“教育是慢的艺术”,因为生命的成长是慢的,人性的发展是慢的,所以,“快”几乎成了教育的天敌,再加上“急功近利”,双管齐下,直接命中了教育的“死穴”,在此种情况下,教育当然没有什么“活路”可言:“快”的最直接表现,就是简单、浮躁,而急功近利者,也往往直接、粗暴,甚至冷漠、自私——当教育失去了基本的耐心与爱心,当教育者无法再保有本身应该有的柔软和体谅,当太多的人把孩子变成牟取利益的工具,教育杀人,或作业杀人,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这样说,似乎太让人悲观、绝望。乐观一点说,尽管“死穴”被制住,但教育并非没有“活路”可走。问题只在于,我们是否愿意真正“慢下来”。龙应台有本书,叫“孩子你慢慢来”,很亲切,很柔软,很沉静。教育,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状态,教育,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意味。
所以,让我们的教育,尽量少一些行政掣肘,尽量少一些功利色彩,让我们的老师,尽量多一些从容,尽量多一些优雅,教育面貌或许会更好些。当然,前提是,社会对教育,还要再多一些容忍和宽怀,家长对孩子,还要再多一些理解和体谅。
否则,“作业死”的悲剧,就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