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流水的昏君奸臣,铁打的刘梦得,二十三年饮冰也难凉热血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夏初,衡阳湘水之畔,一代诗豪刘禹锡与挚友柳宗元依依惜别。此去经年,这两位同榜登科,同朝为官,同力改革,最后同时被贬的至交好友,即将沦为散落天涯的断肠离人。
千里同行之后,被贬去连州的刘禹锡,终究还是不得不与被贬去柳州的柳宗元分别。已经44岁的刘禹锡望着同样鬓发微霜的柳宗元(43岁),心中百般思量无处说起。
唐顺宗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九月,轰轰烈烈了一百八十多天的“永贞革新“宣告失败,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在内的改革派尽数被贬斥。
荒州放逐十年,两人又于元和九年(814年)十二月奉召回京,但不到四个月,刘柳二人再度因为刘禹锡的诗作《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而惹怒宪宗,再次被贬。
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罢黜生活,柳宗元对于被好友连累没有半点怨言,临别之际仍在谆谆嘱咐刘禹锡: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言外之意,是在告诫好友不要再写诗了。
神伤的刘禹锡此时哪顾得了这个,他在诗作《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中含泪说道: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诗句大意是:从此以后你我只剩桂江之水相连,零落天涯后就再难相逢。
一语成谶,那确实是刘柳二人的最后一次相会,仅仅4年之后,柳宗元就病故于柳州。而刘禹锡则继续用他的一身傲骨,对抗着他眼前所有的不公与黑暗。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他一直都是大唐诗坛最硬的刺头。
南宋词人刘克庄曾评论刘禹锡其人:精华老而不竭,更称赞其诗:雄浑老苍,沉着痛快。文如其人,一生桀骜的刘禹锡就像他笔下的诗文一样,铁画铜钩,无一不散发着落拓不羁的气息。
和挚友柳宗元出身极高不同的是,出生在小官僚家庭的刘禹锡直到科举的前几年才赶赴长安。大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之后,安史之乱就成了每一个唐朝人避不开的宿命。
父亲为避安史之乱带来的燎原战火,带着年幼的刘禹锡举家迁往苏州,江南水乡崇尚儒学的氛围,再加上读书入仕的家学传统,“未见过大世面”的刘禹锡即便是去了帝都长安,他的文采也如同落入红尘的谪仙人般引人注目。
唐朝科举除了要过硬的自身实力外,还需要有广泛的“政治资源”。换言之,如果在参加科举前,你只是个无人问津的普通学子的话,中举的概率就很小了。所以唐代读书人在参加科举前,一定会提前来到长安城,用自己的文章和才学结交达官显贵,以期获得对方的青睐。
在唐朝,上头有人罩着是一件很有安全感的事情。参加了半辈子科举都没中的李商隐,因为宰相令狐绹的一句话就一朝中第;即便是声名并不好听的杜牧,也因有太学博士崔郾的推荐,而得进士第五名。
所以从唐德宗贞元六年起,遵循着这样的官场潜规则,十九岁的刘禹锡正式辞别双亲,赶赴繁华帝都,并往来于洛阳与长安之间,拜访名士,结交豪杰,一时之间,两京之地都以与刘禹锡结交为荣,他的名字也很快在士林之间传遍。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虽没有大士族的背景,但刘禹锡这样的人又怎会明珠蒙尘?从贞元九年(793年)起,有如神助的刘禹锡先后中进士、博学鸿词科、吏部取士科,三元连中让他一时间更是声名鹊起。往来两京之间,多少高门显贵都将奉他为座上宾。
贞元十六年(800年),时任淮南节度使的杜佑,征辟贤名远播的刘禹锡入幕僚为掌书令,在任两年时间里,刘禹锡就是杜佑的文胆,一应文书大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旧唐书·刘禹锡传》中说:禹锡精于古文,善五言诗,今体文章复多才丽。从事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典记室,尤加礼异。
杜佑是大诗人杜牧的祖父,更是有唐一代赫赫有名的贤相,有这样的官场老前辈庇护,刘禹锡距离权力中心更进一步了。两年后随着杜佑调任长安,刘禹锡也一同步入庙堂,升任监察御史。有趣的灵魂终会相逢,在那里,他遇到了此生的知己好友——柳宗元。
官场得意,知己在旁,同朝为官,吟风弄月。都说福兮祸所依,一场泼天的富贵即将到来,而泼天富贵的背后,是牵连刘禹锡一生的厄运。
唐德宗年间的大唐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内有权宦把持朝政,外有藩镇割据一方,而随着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驾崩,体弱多病的唐顺宗李诵继位,这风雨飘摇的大唐似乎更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治世是每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在唐顺宗的全力支持下,翰林院待诏王叔文联合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改革派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
中央集权,打压权宦,限制藩镇,开源节流,废除苛政,这一系列的操作在180多天的时间里先后推出,看似完美的政策背后,却带着文人对于政治的天真幼稚,一个体弱多病,手无实权的皇帝又怎么可能撼动结成铁板一块的利益集团呢?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很快,贞元二十一年三月,权宦俱文珍联合党羽,逼迫唐顺宗立广陵郡王李纯为太子,同年八月李纯登基为帝,史称唐宪宗,九月,参与“永贞革新”的所有改革派核心人物或死或贬,这场自救式的改革尝试被扼杀在了萌芽期。
作为改革派的灵魂人物——王叔文被惨遭杀害,而被王叔文“称有宰相器”的刘禹锡虽然死罪可免,但从此政治生命戛然而止,被放逐朗州,与蛮人异兽为伴。
和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状如巫蛊祝祷般的民歌民俗,一个长时间生活在帝都长安的高官,转眼倾覆到如此穷山恶水之地,心中的落差又如何能受得了?最难得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置身天堂的人心存光明,而是从天堂坠入炼狱,炼狱归来后仍然心如赤子。
很幸运的是,刘禹锡就是这般的赤子。他收起自己天子重臣的傲气,融入当地百姓的生活中,为当地晦涩难懂的民谣重新谱曲作词,不仅教化一方百姓,还兴办学校,振兴一方物化。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刘禹锡无论到了哪里,都舍不得放下自己的一身豪气。
明明官场失意,险些人头落地,刘禹锡却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好狂的刘禹锡!好性情的刘梦得!前人多用秋天来抒发萧瑟之感,也唯有刘禹锡这样的人物,才能写出“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言。
这样的人物永远不会在政治斗争中屈服,但这样的人物也永远不可能在中唐的官场上混下去。刘禹锡的结局,早在他步入官场的那一刻开始就写下了——不畏强权,桀骜不驯的后果,要么死,要么贬。
元和九年(814年)12月,在宰相裴度的斡旋下,刘禹锡柳宗元顺利返京,结束了十年远放的谪宦生涯。十年光阴弹指老,长安城也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曾经兴风作浪的奸佞,早已作古;曾经锐意进取的故旧,也早已心寒。当年的那些人,或人走茶凉,或随波逐流,所有人都被时间变了模样,唯有刘禹锡一人没变。他还是贞元九年那个刚中进士的少年刘禹锡,还是那个敢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刘梦得。
于是那首《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满朝阿谀奉承的新贵,不都是在我刘禹锡被贬后才上位的吗?若我刘禹锡在,怎会有这等宵小之辈盘踞庙堂?以诗为剑,以笔为刀,刘禹锡狠狠戳在了政敌的脊梁骨上!
好你个刘禹锡,十年荒州都没让你学会低头,我要看你还有多少个十年能蹉跎?
于是回京城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刘禹锡、柳宗元再度被贬出京城,刘禹锡去连州,柳宗元去柳州,同样的苦再吃一遍,我看你服不服?
不服!刘禹锡昂着头在连州用自己的诗文和政绩,一遍又一遍打着政敌的脸。这些年的放逐生活,刘禹锡除了与柳宗元和诗之外,还专心研究药草,甚至不远千里寄给挚友柳宗元品尝,但这样仅存的快乐终究还是在元和十四年(819年)结束了。
元和十四年,刘禹锡因母丧离开连州,不久他便听到了柳宗元病故于柳州的消息。十数年的贬谪未让他动容一分,挚友离去却让他泪如雨下。刘禹锡说: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功名利禄都是过眼浮华,唯有柳宗元的离去,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一贬再贬,半世漂泊,亲朋离去,孑然一身。刘禹锡,这一回你总该认输了吧?
没有!我刘禹锡从来都不会认输。纵然一身孤勇无人相伴,也要遗世独立、永不同流。
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冬,那个害自己两度被贬的唐宪宗已经死了,晚年沉迷礼佛的唐宪宗重新把续命成功的大唐又作死了,藩镇势力再度在各地抬头,朝野之间也陷入了“牛李党争”的死循环。
这一年,50岁的刘禹锡调任夔州刺史,他继续干着十年前自己在朗州做的事情——为当地百姓谱写民谣曲子,于是有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而到了唐敬宗长庆四年(824年),刘禹锡又被调任和州刺史,在政敌授意下,刘禹锡一次又一次地搬家。从临江的城南,搬到靠河的城北,在搬到只能容下一张床的城中小屋。刘禹锡也从“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写到了“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最后写到了中学生必背的《陋室铭》。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你想折磨我,让我服,别的没有,落魄的刘禹锡有一身的铮铮铁骨,无所畏惧。
时间会带走一切,那些曾经的政敌们在与刘禹锡的长久对抗中老朽故去,而气力仿佛永远使不完的刘禹锡却仍然精力充沛地在任职之地大搞文教事业。
终于阔别23年之后,已经55岁的刘禹锡于宝历二年(826年)奉诏回京,而今的庙堂上已经没有多少故人了,那些宵小之辈已经故去,连皇帝都换了好几轮,可刘禹锡还是刘禹锡。流水的昏君奸臣,铁打的刘禹锡,纵然世事沧海横流,胸膛里已经流淌了23年的热血,也从未凉过半分。
唐文宗大和元年(827年),刘禹锡故地重游玄都观,玄都观中如今哪里还有桃树,只剩满目菜花盛开。沉吟片刻,隔了12年的时间,刘禹锡为那首害自己被贬连州的《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写了结尾——《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人事早已凋零,刘禹锡却真像个“精力老而不竭”的战士,昂着他那孤傲的头,挺着他那佝偻的背,踩着他那孤独的背影,一步又一步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日益黑暗的官场里点起自己微弱的灯光。
刘禹锡真的不懂吗?他不懂这些官场的尔虞我诈,不懂同流合污保全自身?其实他什么都懂,可是他偏要装不懂。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
这样的刺头是不能留在京城的,此后十数年间,老迈的刘禹锡先后出任苏州、汝州、同州,每到一地都尽心竭力,燃起自己老朽的身躯,成为末日大唐的星点微光。
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已经七十岁的刘禹锡回到洛阳,在人生的最后光景里,他与白居易比邻而居,两人饮酒对诗,每日觥筹交错,与往来贤达交游,度过了最后一段惬意的时光。
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生命最后时刻的刘禹锡一定是安静的,桀骜一生,半世飘零,在那个动荡黑暗的时代里能得一个善终,已然是万幸。
有人问,当他肉体老朽之时,他还能如当年那样一身傲气吗?这样的回答,刘禹锡早在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就已经回答过了。
答案在那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里,白居易感慨刘禹锡半世贬谪。
刘禹锡引进杯中美酒,笑着回复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但有美酒入喉,知己相伴,那些折磨便如刀砍东风,于我有何哉?
诚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