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七:骂 河

老七巴山野话系列之

骂           河

文/老 七

人啊，就是犯贱！一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把连都喜欢听好话也喜欢说好话。见人就是一套恭喜发财、诸事如意、吉祥美满、身体健康的好口彩，遥想当年还有说永远健康和万寿无疆的。嘿嘿，其实个个都晓得那些好话都是不管用、不应验、不当真、不值钱的。

但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只要有人说，就会有人听，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不光是心里头嘿门舒服，在这些好话里面也透射出种种的民风、民俗、民情、民意、民心等等，总之内涵有点丰富。比如在鼠年就有朋友发个短信给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身体茁壮象硕鼠；聪明伶俐象鼹鼠；活蹦乱跳象松鼠；岁有收获象田鼠；招财进宝象袋鼠；幸福美满象金花鼠；高兴快乐象米老鼠”。

不过，过年不说好话，专拣坏话、脏话、损话、乱劈柴的话胡说八道一盘儿，并且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笑嘻嘻的，心里头还是嘿门舒服的事情也还是有的哦。这并非是哪个脑壳进哒水，我当年在大巴山插队的时就碰到过这种事，这个龙门阵摆起还是嘿好耍。

下乡的第二年，公社号召知识青年留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为了响应号召，老七那一年没回家，在队长黄驼背屋里过的年。正月初一，生产队各家各户清早八晨起来几乎都是煮包谷汤饽儿吃，包的都是红糖心子，甜咪咪的。把连吃哒早饭，搞整规一哒，收拾得齐齐崭崭的，再带点瓜子二葵在身上，就邀邀约约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倾巢出动，说是要去“骂河”。

队长屋细娃儿约我一起去，我搞不醒豁“骂河”是个么子事，更搞不醒豁为个么子事情要“骂河”，晓不得一条河又惹哒哪一个，凭啥子要遭骂？那时候我们知青都喜欢按照英语的发音把农民喊成“派人吃”，老七看“派人吃”过年过节尽搞些神戳戳的事情，说话做事都是怪儿古经的，觉得在大巴山过一盘儿春节还是嘿门新鲜，就伙到一起去河边看闹热。

其实所谓的河根本算不上是个么子河，那是一条从三汇水库上分流出来的大堰沟，从寨子梁上通过。中和公社和义和公社以寨子梁和水渠为界，我们红星六队跟义和八队都是喝同一条堰沟的水。那堰沟有近三米多宽，一米多深，清亮亮的堰沟水稀稀哗哗地从早流到晚，堰沟两边的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双方队上好多人户都是围的亲家，关系一直都嘿门好，至少我在生产队的那几年，还没有见到过两个生产队之间发生过么子矛盾。

我和队上的几个女娃子，一边嘻哈打笑地嗑二葵，一边耍耍搭搭地爬到寨子梁上，隔多远就听到一片的昂响，搞忙些走几步，看到堰沟两边站的站起，坐的坐起，都是两边生产队的人，以堰沟为界，各守一方，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把连都个来齐全哒。

双方来得早的人正在高门大嗓嘶声哇气又蹦又跳地隔到那条堰沟相互破口对骂，么子“你个杂地、你个老子地、我日你妈地、你个砍脑壳死地、你个背万年时地、你个摔岩耷破脑壳死的、你个喝农药死地、你个下头痒死的……”哎呀！诸如此类的脏话、烂话、怪话、丑话、粗话、乱七八糟不堪入耳的话不绝于耳，骂得之难听之剐毒，不是一般。从男骂到女，从头骂到脚，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骂齐吃奶子的毛毛，连大肠头儿都遭翻出来日绝哒，居然还四言八句的编成山歌来对唱。

堰沟对面的生产队有个男社员有疝气病，这一盘儿也遭我们生产队的几个杂皮崽儿用男声合唱洗涮哒：“寨子岩高又高，张科财夹气包；气包夹在卡裆里，屋头婆娘不敢搞；走路沟子翘得高，谨防气包要涨爆！金钱梅花落哟，气包要涨爆！”对方那娃也不甘示弱，立马回敬：“你屋媳妇儿不太高，三尺大布缝围腰，院子当门推豆腐，等我哥哥来开包，金钱梅花落哟，轻轻儿一按水直飙。”。

啧啧啧！天——！看到这种情形，老七嘿门紧张，啷门恁个下流哦！尽是他妈些水流沙坝的事情。搞忙些问我们院子一个诨名叫“萝卜儿”的半茬茬崽儿，为个么子事过年过节的要吵得恁个凶。

那萝卜儿笑嘻嘻的说：“嘿嘿！过年哒，好耍噻。”咦！怪哒！硬还是山大出杂木，人多出怪物，是不是这一方的水土有问题哦！是啷门整起的哦！这种事情七知青就搞不醒豁哒哦！过年过节的居然还有这种耍法唆？！清早八晨的，白痴痴好端端地把连一窝蜂的涌出门来吵个么子架耶？正月初一的日子不说好话，尽说坏话，晓不得这些“派人吃”是稀饭喝醉哒还是吃汤饽儿遭梗到哒。

更绝的是连队长黄驼背也搅进来哒，左起个声音唱起四言八句，吃起对面生产队队长娘子的豆腐：“恋不到姐儿设个法，装成个驼子姐屋爬，老的看到用枪打，少的盯到拖刀杀。驼子爱姐犯个么子法。金钱梅花落哟，荷花闹海棠啊，驼子爱姐犯个么子法！”那对面生产队的队长娘子也不是耙脚脚，大声武气的张口回敬得也是冒杀得很：“五更鸡叫五更里，不等天亮就吵起。往天无事吵得早，今天有事叫得迟，还不杀你等几时！ 依呀依得儿哟喂，还不杀你等几时！”

哎呀呀！天啊！这些人一边嘿唑嘿唑地吵骂和比比划划地唱，一边还嘻嘻哈哈地笑，看起来硬还是一副嘿好耍的样子，硬还是没有看到哪个骂人的和遭人骂的个鼓失（生气）哒，硬是莫名其妙得很哦！老七看见两边生产队的人个个都脸红筋涨地，用今天的话说把连就象是喝哒兴奋剂，生怕这些脏话也甩到自己身上来哒，这种场合老七还是不要在的好，搞忙些来了个脚底板擦油——梭得飞快。

梭回黄家院子，看见隔壁队长屋的老汉儿黄吵吵在腌大蒜咸菜，喊我过去帮忙。嘿嘿，我喜欢，因为帮了忙肯定有搞头，黄吵吵一定会给我也装上一小坛。于是我一边帮黄吵吵做事，一边问他：“黄大爷，寨子梁上在吵架，你老人家晓得不？”黄吵吵头都不抬，边做活路边用一种见惯不惊的口气说：“我晓得呀，他们在骂河嘛，我年轻的时候年年都去，我还没碰到有哪个把我搞整赢了的。”老七有点莫名其妙，搞不懂哒，疑惑地问：“么子叫骂河哟，啷门我听到起的都是在骂人呢？

今天是正月初一，过年过节的，说起好难听哦，又还不吉利。” 黄吵吵嘿嘿一笑，终于放下手头的大蒜，手在胸当门衣兜上揩了几把，拿起了叶子烟杆儿。我一看，晓得黄吵吵又要开始展言子儿哒，搞忙些给他点了烟，又赶紧往一大堆大蒜上撒了几把盐，双手一边翻动那些咸菜，再用嘿门期待的眼神盯到黄吵吵，就想听他摆条。

黄吵吵每次给老七摆条的时候都要事先蹋血一下，这一盘儿也不例外。他慢条斯理地说：“啥子叫骂人哦，我说你个女娃子是吃哒包谷糊糊，尽开黄腔！你晓得不？人吃哒五谷杂粮要生五气，这五气是煞气、恨气、狠气、力气和正气。一般那撒的讲，那煞气和恨气是要不得的，力气和正气是要得的，那狠气是哪一边占哒上风就帮那一边的事。

人活起造孽呀！哪有啥子都是一帆风顺的哦，少不得有气。那煞气和恨气不发出去就要生事情，力气和正气遭打败了的话，人就活不成哒，所以每年都要去骂河，把心里头的煞气和恨气发出去，一年就都个好哒嘛。”老七还是搞不醒豁，唧唧呱呱地反驳黄吵吵：“啥子理论哦，未必说为了除煞气和恨气就可以骂人骂起耍嗦！你们把别个当成出气筒，摆明哒是以邻为壑噻，反正我就是没有听到骂河，只听到在骂人！好缺德的理由哟！”黄吵吵哈哈哈地笑岔了气，咳咳喘喘地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个背时的女娃子哦，你未必没看见两边对骂的人中间是隔哒一条河的呀，那些个骂人的话都个落到堰沟里头遭水个冲起走哒噻，那里整到别个了嘛。

过年过节的，我们山里头的人还不是想要图个好，过年把连不光是要洗身上，还要洗嘴巴和洗心肺，才去骂河噻！”咦呀——！个杂！ 老七向毛爷爷发誓，这黄吵吵扯野白的本事绝对是生产队第一，居然说隔起一条河骂人，那些脏话要落到河头遭水冲起走，不得伤到别个，这才是他妈的阎王拉二胡——鬼扯！那声音都冲得走啊！硬是把人的耳朵当成摆设的嗦！看到参与骂河的“派人吃”把连都兴奋得神戳戳的，老七再也找不到话说哒。

毛爷爷曾经说过：“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虽然当时没有多少人愿意真正理解毛爷爷这话的深刻含义，但事隔多年之后，老七终于搞醒豁哒，寨子梁上的两个生产队的“派人吃”在大年初一把连跳起脚脚去骂河的古怪行为，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构建和谐社会的社会和谐关系的意识相当超前的人类学意义上的“行为艺术”，其关键之处在于用一种非常特殊的形式去“清洗人的嘴巴和心肺”。

个杂！这就是骂河啊！骂他妈的一条河还有恁多的讲究！把老七个佩服得五体投地！接受大巴山土农民的再教育的确是太有必要哒。可惜的是，当老七隔了三十六年再回到那里的时候，那条河已经个干涸哒……

作者老七

作者简介：老七，本名戚序1954年生，画画的笔名广予，码字的笔名老七。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重庆大学教授，艺术学、美术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和国家级美术展览。多幅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收藏。曾获文化部“群星奖”金奖；二次获 “重庆市文学艺术奖”；二次获重庆市政府教学成果奖、国家社科基金二等奖；2012——2016年主持国家重大文化示范工程项目“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营造法式”，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017年获重庆市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