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老师】在寻常巷陌里老去的风烟

张付奇

在寻常巷陌里老去的风烟

一条青石板路,在微雨的晨曦或暮霭中展露着朦胧的身姿;几间青砖旧瓦房,镌刻着时间的烙印,以倔强的姿态凝望着这个沸腾的世间;稀疏的木栅栏,爬满了张扬的牵牛花,一个个小喇叭可劲儿吹奏也不知道能不能唤回出走的人……

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一转眼镰刀就被永远挂在墙上,在锈迹斑斑中湮没于时间深处;一眨眼,响亮的鞭稍就成了风干的文物,憨厚温情的黄牛从这片土地上出走了,只留下几行蹄痕;沉重的碾子,再也无人推转,静默成匍匐在街角的时光记录仪……多少人把眼睛对准了这个时代的新事物,又有多少人把目光凝聚在了浸透熟了的老物件上。老物件、旧家什、老手艺,都有一种沁入心底的温度,有一种撩人的光泽。旧,但会旧的发亮;老,但是老得有味道。这些东西唤起的是一种别样的情绪。流年如水,抽刀难断。心有不甘,也只能泪眼望风烟。因此,有了汪曾祺老先生的《胡同文化》,也因此有了冯骥才先生的《快手刘》,还因此产生了韩少功先生的《青龙偃月刀》……

写作的目光若能聚焦于此,笔下文字无不厚重,情怀无不深雅。

煎 饼

前些年有兄弟二人,以摊煎饼为生,其煎饼鲜香可口,吃上一个回味无穷。每天有一簸箩几百张的煎饼时不过午即售罄。再加上二人待人和善,方圆十里,提起他们的煎饼,无不交口称赞。

说起来,二人也算生于诗书人家。据说其父打得一手好算盘,计财理账,从未有过差池;他写得一手好字,双手执笔,技惊当地。可惜生逢乱世,抗日、内战、文革等不一而足。挨批受斗,家产被分殆尽。可怜了这兄弟二人,虽也识文断字,终因家庭成分高,一路走来,走了人生最好年华,也没遇到一个肯嫁给他们的女人。

二人勤恳持家,卖力生活,把这煎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盖得益于用料地道,制作精良。必于头一天将小米绿豆掺在一起用水发泡,将绿豆泡得鼓胀,把小米泡得松软。夜里四更天后二人起床,推起石磨碾子把绿豆小米磨成浆汁,加以精细食盐和香粉调成料。至此,主要准备工作才算完成。清早,和煦的阳光被树缝筛落一地。整个小院里浮着地道的米香和豆香。灶台上一张硕大的圆形饼铛,油光乌亮。

“呼——嗒——”的风箱声不疾不徐,节奏平缓。炉膛里红红的火苗映着拉风箱人的脸,没有喜也没有悲,平静得就像风箱的节奏。另一个躬身而立,一勺煎饼浆倒上去,手里的工具一转,就像变魔法一般,齐刷刷,圆滚滚,一张煎饼赫然而出。

一位走村串巷的算命老者,逶迤而来,闻着香气,走进小院。

“闻这香气,该是煎饼吧?”

“您老说的不错,是煎饼。”

“多少钱一张?我买三张。”

“今天既然到家里来了,来者是客,要吃几张您随便拿!”

算命老者食后赞不绝口:“没想到能吃到这么地道的煎饼!现如今,谁还亲自推碾子来做呀!嗯,米是好米,豆是鲜豆,石碾推出来的料,粗细适中,鲜香可口!既然如此,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我给你二位算上一卦?”

“前半生匆匆而过,幸全性命,得以糊口。而今天下太平,于愿足矣。命随于运,只要国家不动荡,我命即安。”

“没想到你一个摊煎饼的,竟能说出此番道理来!也罢,不过你这煎饼我也不能白吃。给你们留字一张,以观其效吧。不到最后关头莫拆!”说罢,留下一张折叠好的纸张,飘然而去。

岁月平静,生活安然。转眼多年过去,二人的煎饼被商业大潮冲击得销路渐窄。除了上点岁数的人喜欢,年轻一点的大都拥抱方便面、“永和豆浆”等快捷食品去了。这煎饼虽用料地道制作精良,也日渐式微。

四更天,星月朗照,夜风涌动,鳞甲哗然。冷寂的庭院里渗透着一股苍凉。早年无畏,而今感慨。一生劳碌,到如今炕头连个收拾屋子的女人都没有,更别说儿女了。这个家里就这老哥俩四目相对,寂寞无言。为身后计,他们决定把自家的全部家产过继给本家一个后生,条件是能够为其养老送终。

磨盘依旧推,煎饼依旧烙,日子也就谨小慎微地过着。慢慢地年长的那位躺在了炕上,沉疴不起,凄凉离世。恰逢县城开展平坟运动,要求百姓移风易俗,抛却土葬,一律火葬。鉴于此,那位后生为保长辈一个“全尸”,竟然于午夜之后用一领软席将长者下葬。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哀乐,没有白幡,甚至连个坟头都没有。一切平静的像一汪水,没有一丝波纹。

剩下的那一位,摩挲着兄长的遗像,孤寂伤痛得涕泗横流。用自己残年余力,烙了一张煎饼,摆在条案上,以飨逝者。兄长命途如斯,自己来日无多,又将如何?想起多年前那位算命先生留下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碾中岁月稠,此生难圆满;

门前鞍马稀,手足堪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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