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庄稼好把式(2)：“庄稼怪”名副其实
前情回顾
老刘9岁丧父，只上了三年学，不过都是在一年级。别看他上学不行，可干起农活来，却是把好手，年龄不大就获得了“庄稼怪”的美誉。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和煦的春风中，“庄稼怪”老刘驾着双铧犁耕地；炎炎的烈日下，“庄稼怪”老刘套着耘锄除草；阵阵的秋风里，“庄稼怪”老刘扶着木耧耩麦……
几年下来，“庄稼怪”老刘摔打成了一个结实的汉子，庄稼地里的营生就没有拾不起来的。从“专业”饲养员岗位退下来享清福的老刘头儿，有时会蹲在地头待上老半天，一边吸着旱烟儿，一边看“庄稼怪”老刘在地里使唤牲口。他逢人便说：“我没看错，三儿真是块儿种地的料！”
又是丹桂飘香时。“庄稼怪”老刘已年满20，母亲着急把火地张罗着给他说亲。这天，马大娘拱上门来，“三儿他娘，俺娘家侄女高挑的个子，大大的眼睛，一根笤帚把儿粗的辫子齐腰长。今年23，比咱三儿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我掐算来着，不犯相。只是，只是左腿稍微有点儿拐。不过，不走急了看不出来。” “他大娘，这儿大不由娘。等三儿回家，俺和他说说！”老刘的母亲随声附和着。马大娘满心欢喜地一转身，扭动着一双小脚儿，边出门边说：“三儿他娘，中意了可快点儿给俺个信儿！”
母亲和老刘合计了半天：“三儿，咱孤儿寡母的，又没有宽敞的房子，人家不嫌弃咱就是了。听你马大娘说，那闺女的腿也只是稍微有点儿拐，不走急了看不出来。再说，也不妨碍干活儿啥的。”母亲絮絮地说着。“庄稼怪”老刘是出了名的孝子，父亲走得早，母亲拉扯他姊妹仨不容易。老刘不忍让母亲为难，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年的冬天，天出奇的冷。还没到三九，已滴水成冰。然而对老刘家来说，却是个温暖的冬季。
马大娘掐算好了黄道吉日，“庄稼怪”老刘骑着枣红大马把媳妇娶回了家。一对新人向毛主席画像三鞠躬后，在一帮半大孩子的簇拥下入了洞房。
第二年年底，媳妇就为老刘家生了一对儿女。“俺家媳妇真……真有本事！一下子就给俺生……生了一对儿女。可……可……可多亏了他马大娘了！”老刘的母亲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马大娘前来道喜：“三儿他娘，我说啥来着，俺娘家侄女就是有能耐，一对龙凤胎！起名了没？我看就叫大龙、小凤吧！”老刘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儿，连忙应答着：“好好好，就叫大龙、小凤，盼望着长大后能成龙成凤！”老刘家整个院子里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庄稼怪”老刘除了在生产队里大显身手外，还起早贪黑绣花似的打理着自家的自留地（村集体按人口分的少量土地，这是土地承包的前奏）。土地承包到户后，老刘的干劲儿更足了。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一对儿女，看着温顺贤惠的媳妇，老刘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干起活来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庄户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结婚时，老刘住在两间西偏房内，母亲住着仅有的三间正房。有了孩子后，那西偏房有点儿局促。老母亲几次催着要换房，但老刘坚决不同意。在农村，让老的住偏房被视为大不敬，这等事儿老刘是断然不能做的。老刘夫妇俩合计着，再过上三五年，等攒够了钱，就请大队书记给划块儿宅基，再盖上一座正房，也宽阔宽阔。
一次，乡兽医站的大老王到村里防疫。当了书记的马老四安排老刘领着大老王挨家挨户给牲口打防疫针。闲聊中，听大老王讲， 土地承包后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的牲口，老弱病残，退化严重，亟待进行品种改良，更新换代。如果能养一头纯正的种牛，给本村或邻村的母牛配种，前景看好，效益可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刘不亏为“庄稼怪”，他七借八凑，备好钱款，专门托人在乡供销社买了两瓶老白干，请兽医站的大老王帮忙买来一头纯正的鲁西大黄种牛。
“庄稼怪”老刘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儿外，一有空儿就精心侍弄那头大黄种牛。每天清晨，老刘早早喂饱牛，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再把牛牵出牛栏，拴在院子当中的拴牛桩上。老刘拿着扫帚疙瘩，把大黄种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理个遍儿，然后蹲在大门口，吸着“大喇叭”烟儿（用粉连纸或是孩子用过的作业本纸卷成的烟），耐心地等着一两个牵着牛来配种的人。本村的母牛收3元，邻村的母牛收5元。虽说钱不多，两年下来也赚了一笔在当时来说不小的存款。老刘常说，庄乡邻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只看到钱，有这点儿意思就行。媳妇常嘀咕着说要涨价儿，但老刘不听那壶，仍旧保持着全乡最低的价钱。
这年中秋节，“庄稼怪”老刘特意请书记马老四来家中喝酒。那时没啥条件，老刘在村里的经销店儿买了一个黄花鱼罐头和一个午餐肉罐头，又让媳妇炒了一盘儿韭菜鸡蛋，煎了一盘儿豆腐块儿。“庄稼怪”老刘指使媳妇再弄个汤菜。媳妇向老刘使着眼色，老刘心领神会，家里已没啥可做了。
“庄稼怪”老刘支支吾吾地想岔开话题，书记马老四却直截了当地说：“三儿，你家喂的鸡可真不少啊！这年头，粮食还接不大下来，喂这些鸡是上当门儿啊！我看那只大白公鸡真够肥的，又不下蛋儿，炖锅鸡汤算了！”
“庄稼怪”老刘一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故作高兴地说：“好好好，四叔，那今天咱爷俩可得多喝两杯！”说着话，老刘起身到院子里去抓鸡。马老四也帮忙去堵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只大白公鸡抓住。
老刘左手拎着绑了腿儿的大白公鸡，右手哆哆嗦嗦地握着菜刀，走到马老四早就准备好的肉墩子和接鸡血用的搪瓷盆前，照着大白公鸡的脖子用力一拉。唉，没见血印儿。
“用点儿劲儿！”马老四着急地说。
老刘把鸡一放：“这刀不快，我去蹭两下！”老刘在咸菜瓮的瓮沿儿上把刀蹭了几下，不情愿地又去拉鸡脖子，拉了几次，还不见鸡血冒出。
急得马老四在一旁直跺脚儿：“你个‘庄稼怪’，种地是把好手，干这营生还真是外行。鸡脖子上的毛都还没采，你可真行！闪开，看我的！”马老四把老刘拨拉到一边，挽起袖子，把大白公鸡放到肉墩子上，手起刀落，可怜那只每天准时报晓的大白公鸡已经身首异处。
“大侄儿媳妇，提壶开水来！”马老四朝着屋里喊着。老刘媳妇提着开水小跑出来。马老四把滴着血的大白公鸡往木桶里一丢，用开水一浇，又找了个破锅盖儿一盖。一袋烟工夫，马老四提溜出鸡，把鸡毛采巴采巴就开了膛破了肚。不一会儿，一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公鸡变成了一盆鸡肉块儿。
“会炖不？”马老四问老刘媳妇。
老刘媳妇笑着说：“四叔，俺还真不会炖，您教教俺？要不，炖不出味儿来，您可甭怪乎俺！”
马老四一本正经地说：“这个炖鸡，得先把鸡肉块儿在热水里焯一下。在油锅里把葱姜蒜煸出香味儿来，紧接着把鸡肉块儿倒进油锅，反复煸炒到半熟，添足水，先大火烧，再小火㸆。咱这大锅台炖出来的鸡汤，就是有味儿。”
老刘招呼马老四先细酌慢饮着，等鸡汤一端上来，马老四两眼就放了光，他撂下筷子，抓了根儿鸡腿就大口啃起来，一仰脖儿，一杯二两的酒来了个一口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庄稼怪”老刘提起想盖新房请村里给划宅基的事儿，马老四两眼眯溜眯溜直转，一边砸吧着嘴，一边答应了下来。
入冬前，“庄稼怪”老刘备好石料，专门请山里的石匠砸好了房基。这是全村唯一的带“锁头皮儿”（一种房建样式）的石头到窗台的房基。正当老刘夫妇合计着明年开春后盖新房时，天有不测风云，老母亲患脑溢血住进了医院。30多天的救治，老刘白天黑夜合不拢眼，然而老刘的孝心并未能感动上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劝老刘把老母亲拉回家，让老人家能够寿终正寝。老刘含泪把老母亲拉回了家，忙派人把上初三的大龙、小凤俩孩子叫了回来。老母亲望了望一手带大的孙子孙女，含笑离开了人世。
给老母亲治病借了些外债，老刘的新房梦成了泡影。春节前，老刘夫妇搬到了正房，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
“人勤三春早，地勤五谷丰。”正月十五刚过，“庄稼怪”老刘就赶着牛车往春耕地里运送土杂肥。攒了一冬的牛粪混合着牛吃剩的草料渣儿，被老刘厚厚地撒了一地。等春暖花开，地里化冻后，深翻到土壤里，庄稼不愁长不好。老刘盘算着。
学校开学了，这学期是两个孩子的关键时期。初三的学习任务很重，尤其这最后的升学季。“庄稼怪”老刘白天在地里干活儿，照样抽空儿侍弄着鲁西大黄种牛。晚饭后，老刘骑自行车径直来到乡中心学校大门口，等着下晚自习的两个孩子，唯恐夜黑天晚，路上有个闪失。老刘常对媳妇说：“给俩孩子装好钱，不要让孩子在学校作难。孩子学习功课紧，正是用脑子的时候，要嘱咐孩子在学校食堂拣着好的饭菜买。咱在家吃口啥都行，可不能苦了孩子！”
转眼间，麦收到了。“四月里芒种四月吃，五月里芒种到夏至。”那年四月芒种，麦子早就熟了。“庄稼怪”老刘种的麦子比相邻别人的地块每亩要多打100来斤。人们问他这种麦的诀窍，老刘说：“小麦根系发达，一定要‘麦耩黄泉’，也就是不能耩浅。耩浅了，冬天会死苗，收割前遇上疾风泼雨会倒伏。施肥也有讲究，耕地前先用农家土杂肥做铺粪，可改良土壤，增强地力；决不能只施氮肥，要施用小麦专用的控释肥，让小麦生长过程中的每个阶段都有肥力可用。只要有水，冬灌十分必要。冬灌一可防冻，二能提高土壤湿度，促进麦苗儿春天分蘖。春灌时，不要图省事把肥料撒在地面上，最好是在浇水前把肥料用耧施上，这样，可减少肥料的损失率。病虫害的防治也是至关重要的，特别是小麦的白粉病、锈病，还有蚜虫等，防治一定要把握好火候，千万要早发现早防治，等到病虫害大面积发生了，再防治效果就不理想了。再一个就是要不惜高价购买优良麦种，这是提高产量的关键。耩麦时要根据节气合理确定播种量……”
地邻居赵老憨伸着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疑惑地问：“你个‘庄稼怪’，小学三年也没从一年级里爬出来，如今咋懂得这些道道儿？都快赶上小麦专家了！”
“你难道不看农科频道？就光看那些谈情说爱的电视节目？”老刘反问道。
人们不得不承认，老刘这“庄稼怪”的名号真是名副其实。
中考到了，老刘陪着儿女到城里考试。儿女在考场里考，老刘在大门口转。考试结束后，老刘带俩孩子到灌汤包子铺美美地吃了一顿。儿子说，这是吃得最香、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不久，成绩出来了。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老刘的一对儿女双双考中。儿子考上了财会学校，女儿考上了中等师范。滋得老刘在大街上直溜达，他巴望着人们问他俩孩子考上中专的话题。老刘的媳妇也顾不上腿瘸了，一溜小跑来到她二姑马大娘家，腿还没迈进门就喊：“二姑，多亏您老把俺说到这儿。没想到俺家这‘一年级万岁’的主儿，还调教出俩小秀才哩！”马大娘眉毛一挑：“我说啥来着，三儿这个‘庄稼怪’不光庄稼种得好，自己虽大字不识一箩筐，调教孩子却是把好手哩。大妮子，往后你有好日子过了，可别忘了您二姑？”“二姑，看您老说的，哪个敢忘了您？俺有今天，还不多亏了您老？”老刘媳妇应答着。
高兴归高兴，一说到学费，可愁煞老刘了。老母亲住院治病的外债还没还严实，又出了这么大的饥荒。这可咋办？老刘思忖着，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卖房基。一听这，老刘媳妇急得直蹦：“哎呀，那可是这些年咱省吃俭用才巴结的，还指望着跟着你住宽阔房子呢，住小屋还没住够吗？”老刘脸一沉：“亲朋好友都借遍了，到哪儿去抓？难不成让我去劫道？俩孩子好不容易都考上，再难也不能难孩子。咱可别学赵老憨，孩子考上了，就因交不起学费没叫孩子去上，让孩子一辈子遗憾！咱这回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俩孩子上学！”
在中人的撮合下，老刘把新砸的带“锁头皮儿”的石头到窗台的房基卖给了李老三，凑足了俩孩子上学的费用。
有人说老刘傻，明摆着卖得便宜。也有人说，老刘这个“庄稼怪”就是“怪”，他出的“招儿”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临上学时，俩孩子多余的话没说，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给二老磕了三个响头。老刘别过脸儿去，眼圈红了。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