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槐花香已逝

怀念父亲：槐花香已逝

作者：王文勃

槐花飘香的季节，忽然想起故乡的槐树。

老屋有上百年的历史，屋顶的蔓草早已变成了黝黑的颜色，檐下的椽子也已衰朽，成为麻雀和壁虎的乐园。曾祖父、祖父、父亲和我，都在这间老屋里出生、长大，似乎这屋子从来就存在，也会永远存在下去一样。梁上燕子的呢喃，檐下麻雀的叽喳，构成了我童年的底色。但最令我牵挂的，还是老屋门口的那棵老槐树。

老槐树究竟年岁几何，谁也说不清楚，据说是渤海军区司令员杨国夫将军在这里居住时种下的。老槐树亭亭如盖，躯干笔直，树皮犹如七爷爷脸上的皱纹，深深镌刻着岁月的伤痕，枝干则直插云天，将大半个院子覆盖起来，枝叶间投下的阳光在地上勾勒出变幻莫测的图案。每当暮春时节，满树的槐花将清香传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花蕾最大，花期最长，花香最浓。在靠地瓜、南瓜、胡萝卜填饱肚子的年代，槐花简直就是老天的恩赐。我经常蹭蹭几下爬上老树，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和手去摘槐花，边摘边迫不及待地塞到小嘴巴里。这个时候，父亲总是站在树下，伸出双臂，紧张地望着我，嘴里不停地嚷着：“讯儿，慢点，小心点，别摔了。臭小子，看你下来我不揍你！”

说归说，父亲其实很少揍我的，特别是这样欢乐的日子里，他总是笑吟吟地望着我，小心地帮我掰去树枝上的刺，把槐花捋平放好，等我下来，然后一起欢天喜地做玉米面扒拉，这或许是一年中最为甜蜜的季节吧。

我挨打很少因为上墙爬屋，大多是因为丧失了男子汉应有气节和风骨。记得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将吃剩下的白面馍馍放到我们做游戏的墙角，我偷偷掰了一块放到嘴里，好香啊！一扭头，蓦然发现父亲站在身后，满脸暴怒，不由分说，拉过来就打。我哇哇大哭，涕泪横流。母亲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哭天抹泪地说：“你打吧，你打死他吧，打孩子算什么啊，有本事挣钱让孩子吃饱啊！”

父亲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跌坐在地上，半晌没说话。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向我，我却在母亲的怀里害怕得越缩越紧。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慈爱地说：“讯儿，是我不对，我不该打你。明天，我带你去赶牛庄集吧，好吗？”

“还是买干想干盼吗？”“不是啊，这次爹给你买包子吃。”我高兴地跳起来，投入父亲的怀抱，很快在父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第二天，父亲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只是后来，他把多年来的烟瘾悄悄戒掉了。

时光匆匆一去不回头。多少年过去了，我的梦中早已淡忘了槐花的香味，日子也不再穷苦和漫长。2012年6月23日，父亲病危，我急匆匆赶回老家，扑倒在他的床前。父亲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那么万分怜爱地、定定地望着我，抬起眼皮望了望窗外，忽然对我笑了。那笑容里满是不舍和留恋，满是牵挂和欣慰。窗外，枯萎的槐花片片飘落。而我似乎突然间失去了嗅觉功能，再也闻不到槐花的清香。我把他干枯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当年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样，可我却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温度和力度。父亲，您真的要走了吗？您怎么舍得您最最疼爱的小儿子啊！我多么希望像以前一样，我依在树上，您立在树下，万分怜爱地看着我，小心地帮我掰去树枝上的刺，把槐花捋平放好，等我下来，然后一起欢天喜地做玉米面扒拉……

父亲还是走了，他走得毫无声息，也看似毫无痛苦。他就像槐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刻，悄然坠落。“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曹丕《槐赋》）。”他就像一棵大树，深深植根我们的心中，任我们砍斫他的身体，攀折他的枝条，耗尽他所有的活力，最后随风而逝。过往之伤痛，岁月难灭迹。如今，我站在万亩槐林中，踏着脚下坚实的土地，望着头顶湛湛蓝天，稀疏的枝叶间斑驳日影照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而我却依然闻不到一丝槐香。

我摊开双手，闭上双眼，泪雨滂沱，在内心撕心裂肺地呼喊：“父亲，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