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眠,置身于省城的高层住宅,俯视着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的繁华夜景,仰望那浑浊朦胧的天空,却不曾看到一颗星星,只是偶尔飞机飘闪的防撞灯提醒我,月光皎洁或星光灿烂已很少属于这个城市的夜空。享受着宽敞明亮的居室,总是怀念那处陪伴我从出生到长大,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农家小院。老院是农村以前那种极普通、较拥挤的四合院,低矮的围墙,简陋的门楼。三间北屋是正屋,几匹青砖做屋基,屋基之上是薄薄的细芦苇防潮层,然后就是土坯砌筑、黄泥罩面的墙体,三角形的屋架满铺苇箔,苇箔之上是厚厚的麦秸。经年的烟熏火烤致使墙面和两架大梁、数十根檩条及苇箔早已黑黝黝的看不出底色,就连家燕在一根檩条之上紧贴苇箔、衔泥垒就的燕子窝也是黑黑的颜色,开着口仿佛疲惫地吟唱怀旧的老歌。这低矮简陋的老屋,就是我们祖孙三代曾经繁衍生息的地方。每年小年这一天,父母必定正规正矩的扫一次屋。说是扫屋也只不过是扫去苇箔、梁檩和墙面上沉积的浮灰。不管如何打扫,老屋始终倔强的黑着,只有墙上新贴的报纸、年画和令我骄傲的奖状闪着光亮。北屋低低的门洞、安着两扇厚厚的木门,大人出入需要低头躬身。北屋南墙上的两个窗户,也是被东屋、西屋的山墙挡着,只是通过中间窄窄的夹道,吝啬的透过弱弱的可怜的亮光,把窗子的模样映射到老屋陈旧的家具上。爷爷留下来的南屋我不曾记得,母亲说是年久失修,在一场大雨之后垮塌了。东屋是很小的两间,进深也就是两米的样子,是姐姐和街坊邻居几个女孩的卧房。三间西屋是平房,一间相对封闭的用做柴房,另外相同的两间是开放式的,没有前后墙,几根苍老斑驳的木柱承载着房屋的重量,其中一间堆放杂物和夏季烧火做饭,一间用做磨坊。记得我还没有磨棍高的时候,经常坐在磨盘上,任由母亲和哥姐一边推着磨、磨着粮,一边消遣着我的快乐时光。西屋的平顶上,曾是我的游戏场,有次可能是玩累了,就在上面晒着太阳睡了大半晌,急坏了四处寻找我的爹娘。四面的房屋围成了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小天井。紧靠北屋南墙根有个上下两层的鸡窝,下面的供鸡过夜,上面的一层是铺了麦穰供母鸡下蛋的地方。鸡窝旁是一个大大的咸菜缸,经年累月的矗立在那里,里面的水萝卜咸菜,连同墙上挂着的大蒜、红辣椒就是我们九口之家一年到头的主打佐菜,当然间或有生产队分配的西红柿、茄子和大白菜等时令蔬菜,还有哥哥不时从麻大湖抓来些鱼虾螃蟹,才得以改善一下生活,尝尝鲜美的异样。当民办老师的父亲在天井里见缝插针种了四棵树,两棵榆树、一棵梧桐、一棵枣树,四棵树三个品种是否有美好的寓意不得而知。随着季节的变换,树木或翠绿或花香或果实或虬枝,与地上的猪嚎鸡鸣狗吠兔跃形成了一幅生机盎然、温馨情趣的画卷。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院,见证了我家近百年的酸甜苦辣,贫穷富足的兴旺变迁。北屋简单寒酸的陈设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必备物品,即使缺少一件都会造成生活的极大不便。进门两侧分别是水瓮和面缸,对着门摆放的是一个老抽头桌,两把太师椅分列两侧,桌的正上方墙面贴着毛主席画像。西间摆放的是几个粮缸,那两个香椿木做的箱柜是母亲的嫁妆,她很少当着孩子的面打开,小时候的我总认为里面必定装着值钱的行当。东间是一大一小两个灶台和一个陈旧的风箱,当然还有一盘从南到北的土炕,是我们兄弟姐妹出生成长的地方。对土炕的爱恋,占据了我乡愁乡思诺大的空间。不曾忘记,母亲盘着腿坐在上面,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给我和弟妹讲着古老的传说。我们饶有兴趣的听着,却不理解为什么大姐一直专注地拧着草编,蒲草在她手中上下翻飞,一个多彩精致的蒲团就逐渐长出了可爱的模样。也不曾忘记,寒冷的冬天一进家门,就急慌慌地脱掉鞋子,把冻僵的双脚伸到卷起的铺盖下面取暖。还有儿时在暖暖的被窝里放飞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其情节就像土炕上磨得油光发亮的苇席一样脉络清晰。现在老家的院子已闲置多年,也不是先前的样子了。经年的老屋终究老去,早已被全部拆除,先后翻建、扩建了前后两排相错的房屋,取代了以前的老院。一排较旧的房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扩建的,厚实的石头屋基上虽然仍是土坯墙,但后来又紧贴内墙砌了一层单砖,水泥罩面、大白粉刷,简单吊顶、屋面红瓦,地板砖以及土暖气、空调一应俱全,比起老屋的条件不知改善了多少,更不必说另一排砖混结构的新房了。内心深处对新房没有多少眷顾,但对老屋却依然是满满的情怀。就连早已碱蚀的失去棱角、或凸或凹的屋基青砖,时间越久,脑海里的影像愈加弥新,必定是陪伴一生的眷恋。现在的院子只有一棵枣树,算起来应该还是父亲手植的老枣树的孙辈。有了枣树,我家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打枣的习惯得以保留。那铃枣个儿大如鸡蛋小如鸽卵,黄里泛青、红里透黄,脆甜可口,早早的就已压弯枝头。在一根竹竿的敲打下,大枣噼啪落地,枣叶飘散满院,侄儿侄女和邻家孩童嬉笑着、追逐着滚动的枣儿。只有这天,院子才不寂寞冷清,仿佛又现昔日的热闹和昌盛。每每想到这情景,贼馋贼馋的感觉就唤醒我的味蕾,有种禁不住想吃的冲动。几个粮缸和箱柜、老抽头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家人的记忆。它们至今孤孤单单的在仓房里坚守着寂寞的宅院,有心的三嫂隔三差五的打开房门通风换气,让清新的空气吹散浊浊的霉气。但那老抽头是见不到一缕直射的阳光的,历经沧桑的它,即使身上的浮雕、镂雕装饰再凝重美丽,也不得不从最显赫的位置退让到如此窘迫尴尬的角落里。它若有心,是否依旧沉稳,是否不时感叹它的今生来世,是否想念百般爱惜它的主人;它岂能无心,桌面上的条条划痕,就是见证我们兄弟姐妹成长的最好记印。记忆中的那些甘苦尚且散发着淡淡的温热,我却已是两鬓染霜。如今舒适宽大的高楼居室,虽然令我欣喜,但一往情深的还是那已经消失的老屋。那处农家小院深夜的天空定然繁星闪烁,点亮我这刻骨铭心的悠悠老屋情。
作者:张立志,山东博兴老湖滨人,军旅生涯27年后,就职于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先后在军队、地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5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