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红楼梦》

题记：我的父亲只是一名藉藉无名的《红楼梦》读者，并非学者，所以他无须引经据典的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只要揆情度理即可。或许曹雪芹先生写《红楼梦》的时候，也并未求过它有多么伟大的价值，或许他只希望每一个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如我父亲一样，在迷津中找到度引自己的那盏佛前海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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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他不读《红楼梦》，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回说：“读不下去。”

我小的时候，父亲最喜给我讲故事，尤爱讲四大名著的前三部，《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反复的讲，到后来我听得腻歪了，听新鲜的故事，他又改讲《封神演义》、《隋唐演义》。

好像是小学五年级的模样，听老师说原来有四大名著，回家便磨着他讲《红楼梦》，他便是如是回答我的：“我没有读过《红楼梦》，不知为何，那本书我读不下去。”

他第一次主动与我谈起《红楼梦》，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正是青春叛逆期，有着少年莫名其妙的悲伤、愤怒及不可理喻。那时除了《红楼梦》，我还爱极了台湾的作家三毛。在厌恶科举制度的贾宝玉和逃学为读书的三毛双重影响下，我对高考也充满了仇视。难道一个人的价值，就只能靠卷面上的分来衡量？倘若我成绩差，就证明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个没有价值的人，是个不值得的人？在这种逆反心理下，我撇开了学业，专务自己酷爱的文学，决心做出点成就来，好打那些以分窥人的老师家长的脸。自然成绩也一落千丈，任凭老师家长如何苦口婆心，我只是油盐不进。

一次放假回家，吃罢晚饭，父亲便点燃了一支烟，投我所好的谈起了《红楼梦》。

他说：“很多红学家都批判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对此我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

“爸爸，说说呗。”我来了兴致。

“我觉得后四十回，是按照曹雪芹的意思续写的。”他吸了一口烟，停了半息，又缓缓的吐了出来，继续说道：“都说曹雪芹是完成了一百二十回，在被人借阅的过程中遗失，若果真如此，一定有人阅读过原稿，高鹗与曹雪芹同时代，不会只是凭空续写，肯定是搜罗查访过的，所以我认为后四十回，说不定就是曹雪芹自己的意思。”

“现在很多红学家都在揣测《红楼梦》的结局，我反而认为比之高鹗的续写，与事实差的更远。”他又吸了一口烟，说道：“后来人的研究，都是站在其当时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上来看的，是脱离了曹雪芹所生活的时代，风俗、人情、政治和社会风气全然不同，必然导致人的价值观不同。比如写贾宝玉的那两首词，课本教材大纲上都说是'似贬实褒’，体现了贾宝玉反封建的一面，说贾宝玉反封建，那是民国那帮人提出来的，立足的是当时的社会背景。就算书里确实有反封建的一面，那也不一定代表是曹雪芹的本人的想法，说不定就是赶巧了。只有和曹雪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高鹗，文化价值观才有可能和曹雪芹相似。”

“那这样一来，《红楼梦》的悲剧意义就被削弱了。”我不服气的反驳道：“而且还有脂评为证，后四十回和脂评也对不上。”

“不同年龄段的人，因为阅历不同，心境也不一样。经历的多了，想法就会变。或许曹雪芹写到最后，在历尽了悲欢，看尽了沧桑，心软了，不忍心惨淡收场，所以他安排了'兰桂齐芳’”。

我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觉得没读过《红楼梦》的父亲，为了忽悠我，真是拼尽了洪荒之力。年少的我以为，人为了实现一个伟大的理想，完成一个伟大的成就，无论怎样的牺牲都行，哪怕把自己摆上祭台上，身死人殒，也在所不惜。曹雪芹这样伟大，哪会有“心软”一说。我还记得当时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一棵只会开花的树》，是写我家后窗下的杏树的。那棵树只开花，不结果，后来被我母亲嫌挡光给砍了。我觉得那棵树就是象征着坚持自我，奋不顾身的精神。

见我无动于衷，父亲又开始打亲情牌：“虽然咱家没钱，但是从未亏过你。打个比方，你的伯伯们有能耐赚二十块钱，爸爸我没能耐，只能赚十块钱，但是你的伯伯们有两、三个孩子。孩子多了，为了让孩子们争相往好了表现，做父母不得不留一手，不会把赚的钱全用在孩子身上，给自己些掌控孩子们的底气。这样算下来，一个孩子能得个六七块钱就不错了，爸爸只你一个，有多少不都是你的，所以你从小就比你哥哥姐姐生活的好。家中可着你吃，可着你穿，短了谁的，都没短过你的，你伯伯们说爸爸养一个比他们养好几个都费劲儿。作家没成名之前，都穷，就像曹雪芹，那叫什么，'满径蓬蒿，举家食粥’。这样的日子，你能过得了吗？我们劝你专心学习，备战高考，顺从这个社会的规则，就是怕你将来吃不了苦，后悔又来不及了。毕竟我和你妈不能养你一辈子。写贾宝玉的词，不是有两句叫'富贵不知乐业，贫贱难耐凄凉’，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曹雪芹真实感受的写照呢，他搞不好也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准备科举。”

我是冥顽不灵的，不觉得父亲的道理，只觉得他的肤浅。还写了一篇内容是在沙漠里读书吃泡面的文章（受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影响，那阵子很向往沙漠），认为肉体的吃苦完全能被精神养料所抵消。在我看来，父亲就如贾政一般，世俗、名利、封建、顽固，是进步路上的绊脚石，他的见地，不必理会。

他去世后，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回到曾经住过的农村小院。那时的日子虽然拮据，可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前边住着外祖父母，隔壁住着祖父。不像如今，清明中元，一双伤心人，三堆纸钱灰。渐渐理解父亲所谓的“心软”：一个人饱经离丧后，会希望生活仁慈一点（并非没有先例，因为脂砚斋同情秦可卿，曹雪芹便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不久前有幸参加第十二届曹雪芹文化艺术节的读者座谈会，其中有一名自称是工人的读者说他觉得林黛玉是书中最惨的。在座的有位知名作家，因见他乡音亲切，谈吐生动，觉得十分有趣，便想引他多说一些，就追问他：“为什么？难道尤二姐、尤三姐就不可怜吗？”他语塞半天，说：“她们本来就那样，林黛玉不一样。”我心底蓦然闪过父亲曾给我算过的账，领悟到他所谓的“那样”和“不一样”。尤二姐尤三姐本来就是不幸的，她们已经习以为常，不会觉出自己的可悲，而林黛玉，本应该是幸福的。她是林如海仅有的骨血，林如海有多少，都是给她做嫁衣裳的，所以纵观全书，除了甄士隐，只有林如海没有必要卖女求荣，也只有林如海会温言教女惜福养身，吃饭后不要立刻吃茶，伤脾胃。林黛玉是唯一一个不得不承受命运带来的巨大落差的人（香菱被拐时不过四、五岁，又不记小时事儿，所以感受不会有林黛玉那么深刻）。

莎士比亚曾说过：“当我们还买不起幸福的时候，我们绝不应该走的离橱窗太近，盯着幸福出神。”

今年夏天，我拜读周汝昌先生所著《曹雪芹传》，在第三十章“文星陨落”中提到：曹雪芹只有一个爱子，是前妻所遗，孩子又好，又怜他失母无依，所以特别珍惜，也是雪芹穷愁中唯一的一点挂心悦意的骨肉……他的爱子染上痘疹。雪芹哪里又有力量给孩子“饵牛黄，真珠无算”？只有眼看病儿近垂危，竟然不救。

读罢，遍体生寒，心中恻然。不禁扪心自问：“我们所要的曹雪芹的深刻，真的是曹雪芹想要的深刻吗？悲剧的人生成就了他的伟大，但是他真的想要这种伟大吗？”

我们的目光更多锁定在曹雪芹前半生家族的兴衰造成的跌宕起伏，却经常忽略他后半生的悲欢际遇。或许就如他一样，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世而束手无策，悲伤绝望之下宝玉才选择了出家。（或许曹雪芹第一任妻子病逝，曹雪芹伤痛之中亦曾想过逃大造，出尘网，只是红尘中尚有挂碍，不能尽数放下，所以他不能做的事，让贾宝玉做了，以偿他未能尽付的痴情）。或许，他自己不可纾解的沉郁悲痛，让他对自己曾经离经叛道后悔了，才高抬贵手，给没落贾府一点些微的希望。

遗憾的是，这些都只是我的个人推测，却无法当面问一问曹雪芹先生，是否如此。就像，我现在品出了父亲的情理，却无法再问问他：“爸爸，你真的没有读过《红楼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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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1. 我父亲曾解释过为什么不希望我读《红楼梦》，他认为我性格太像他了，都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他怕我看过后会受其感染，悲观厌世。

2. 我的父亲年轻时也爱好文学，曾下过苦功夫，又当过老师、校长，所以说话自然就有几分文人的气质在其中，并非是为了创作才美化了他的语言。我小的时候，我来自山东的父亲常说一句号称是东北人的口头禅：“不过了，买块豆腐吃去。”我母亲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都没听过这句。后来我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找到了出处。

3. 我在写成这篇文章以后，在红迷会·北京分会群里看到有人分享今日头条唐国明先生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看法，竟然与十几年前我父亲的看法相类，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